一
香港电影《监狱风云》中周润发饰演的囚犯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个地方（监狱）有很多大象、老虎、狮子…..而我是猴子，你是绵羊，如果我们不想被他们吃掉，就要学聪明点！"
这话道出了亘古不变的监狱"潜"规则：生存第一。
图/香港电影《监狱风云》
《水浒传》中的好汉们大多数都有过犯罪史，监狱是他们被逼上梁山的中转站。
为了生存，有时只能选择寄附强者的屋檐下，做忠实的鹰犬；
比如杨志，因为梁中书给了他这个"贼配军"一共机会，在演武场上一枪一刀博了个低级军官的职位，他就"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听候使唤，都不在话下"，还为其押送江湖上人人得而抢之的"不义之财"生辰纲。
为了生存，就要学会圆滑处世，接受"潜"（钱）规则，找寻一个生存的夹缝。
比如林冲，刚到沧州牢城营时，是先忍受差拨"骂得一佛出世"的羞辱，再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
或者，好汉们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场牢狱之灾。
他们在狱中扮演的各种角色，只是戴着镣铐跳舞。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宋江，以囚犯的身份享受二大爷待遇，把牢房活生生坐成了度假村。
——那么，身上没钱，上面没人，连遵守监狱"潜"规则都没资格的囚犯，会有怎样的遭遇呢？
"算命先生"吴用的反诗、管家李固的举报、卢娘子的背叛，终于把卢俊义送进了死囚牢。
狱子炕上坐着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带管刽子，把手指道："你认的我么？"
卢俊义看了，不敢则声。
蔡福、蔡庆不过是两个小角色，"河北玉麒麟"为什么会恐惧至此？
他在这之前，被困在梁山几个月。
生活的残酷性就在这里，他不会告诉你该收手了，它只会默默地看着你，然后不动声色地碾死你心中的一寸寸孤勇。
蔡福是大名府的"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相当于现代的监狱管理人员和执行死刑的法警。
在梁山上，干过"押狱兼侩子手"的有名气比他大36倍的杨雄，杨雄曾经展示过这个岗位的职业技能，在杀老婆潘巧云时。
潘巧云是被凌迟的。 "杨雄向前，把刀先斡出舌头，一刀便割了， 且教那妇人叫不的。"
《宋史·刑法志一》："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当时之极法也。"
然后"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
这种挖心掏腹的做法，在宋代军队中常用于敌方俘虏身上，以他的心肝来祭奠自己一方的死难者。
使女迎儿是被"腰斩"的。"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
古代的"腰斩"是用重斧(或铡刀)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这种刑罚周代已经出现,直到雍正年间方被废除。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在梁山上，每次出战"那刀林中，立着两个锦衣三串行刑刽子"却是蔡福和蔡庆，可见"铁臂膊"并非浪得虚名，杀人技术绝对是手起刀落人头滚。
《静静的顿河》里一个叫"锅圈儿"的士兵，连马匹在他身边都会颤栗，因为他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极品，他身上有一种叫做"杀气"的东西抑制着一切。
比如我从小就很怕我爷爷，我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股寒气。
（我爷爷就是1983，猪油拌饭里杀了一头猪招待天仙儿媳妇吃的那个老老赵，年轻时杀人无数，70多岁时还喜欢走乡串户的给人杀猪。Yes，抗日川军就是这么铁血！）
蔡福给人的感觉，应该也是如此。
但是，《水浒传》里的人物，通常不以气质决定性格。
二、
宋江坐牢和卢俊义坐牢，简直是两个世界。
宋江一进监狱，上到差拨、管营，下至营里使唤的军健，"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吃，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宋江有吴用的介绍信在手，又有足够的钱财在身，所以在上下打点时，故意漏了戴宗。
这种不拿节级当干部的行为，让戴宗很生气，一生气就原形毕露。
先是明目张胆的索贿——"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
遭到拒绝后恼羞成怒——"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
私下还会自己动手打人——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
当他知道了宋江的身份后，立刻变了一副嘴脸："大惊，连忙作揖"。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戴宗这样的干部，才有李逵这样的手下。
李逵/图自98版《水浒传》
据戴宗介绍，李逵"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人多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又会拳棍。见今在此牢里勾当。"
——请问李逵的这份"简历"中，哪一样是优点？哪一处能证明他做狱警不是靠走后门？
"铁臂膊"蔡福（左）"一枝花"蔡庆（右）/日本插图画家正子公也
卢俊义惊魂未定，蔡福却给弟弟"一枝花"蔡庆说，"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
他这一路，奇遇不断。
蔡福一出门，就见墙脚底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个饭罐，面带忧容。"这个乞丐是浪子燕青。
燕青跪在地下："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
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书中对监狱管理人员们，有一首诗来描述：
赃吏纷纷据要津，公然白日受黄金。
西厅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贼心。
换成施恩，但凡不是打虎英雄的囚徒，不给银子想吃饭？100杀威棒吃不吃？
换成戴宗，关门，放李逵！
卢俊义都不认识他，燕青穷得要饭，蔡福却毫不犹豫说：
"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
——这是整部小说里，唯一一次，不收钱、没有目的，在能力所及范围内行个方便的。
蔡福转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
蔡福来到楼上看时，却是主管李固。
李固要用一百两黄金买卢俊义的一条命。
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
假如柴进没出现，梁山没出手，他会不会拿了李固的钱就对卢俊义动手？
卢俊义犯的是谋逆大罪，梁中书还指望着以此给自己政治生涯铺红毯，公文还没下来，你把犯人给弄死了，工作不想要了是吧？
参见之前所有的监狱事件，如果可以在狱里动手，以高俅、张都监的权势，为什么不在牢里结果了林冲武松，非得再花钱收买官差在半路上，或者牢城外动手？
不可能李固想得到的，他们想不到。
所以，他收李固的钱，从头到尾都是敲诈（劫富）。就没想过私下弄死卢俊义。
OK，这个说法尽管是我一厢情愿，但是，我觉得收了钱后做的事，它不能说明任何。
别拿钱去考验穷人，也不要拿脱光了衣服的大胸美女去考验爱情，这是真理。
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这句话在水浒里出现了2次。一次是鲁智深救林冲时说的，一次是蔡庆说的。
蔡福拿了李固钱，回到牢房时，柴进突然来到，给了一千两黄金，要他保全卢俊义。
收了柴进钱，蔡庆给蔡福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卢俊义的性命。
这一千两金子，连同李固给的钱，兄弟俩全部拿去打点了。
为的就是那句：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三、
董超薛霸（就是押送林冲那两位）在押解路上，又想杀卢俊义，老规矩，又没得手。
但是卢俊义没林冲好命，转了一圈又被逮捕，这次干脆就地处决。
蔡福和蔡庆对卢俊义充满了愧疚。
临刑前，作为刽子手，却在安慰他：卢员外，兄弟我真的是尽力了，可是......放心，不会让你做孤魂野鬼。安心上路吧。
这时，"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石秀冲了进来。
蔡福、蔡庆是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
这种操作，等于是把官军拦住，让石秀背着卢俊义开跑。
石秀卢俊义没跑脱，又回到牢里。
蔡福跑去跟王太守说,这两人在牢里相当镇静,必定是有梁山做靠山.
吓得王太守连提审都不提了。
他就每天拿些好酒好饭去给他们吃，两人还长胖了。
坐牢坐到长胖，是卢俊义和石秀的岁月苦难缝隙中，仅存的一段柔软的时光。
梁山大军终于来攻城了。
前面柴进给蔡福承诺过，只要保全卢俊义性命，"不忘大德"。
柴进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够意思。
但是蔡福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人口性命。只得担着血海的干系"协助劫狱。
搭救卢俊义行动的最后，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
蔡福带的"老小"，跟徐宁、李应、张青那种父母、老婆、孩子，最多带个丫鬟或者小厮的不同。
他们担心自己上山后，家人朋友受株连被官府抓，于是七大姑八大姨......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老人孩子，或许还有街坊都带上了。
整得宋江还要专门拨出房屋来给他们家人住。
而此刻，梁山其他人在做什么呢？
当然是李逵最喜欢的：杀人、屠城:"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
虽然不喜欢，蔡福却不得不从现在起，与这帮杀人魔王一起建设梁山了。
但是，即便知道现实的黑暗，知道自己的怯懦，他还是一会儿找柴进，一会儿找卢俊义，就为全城百姓求情：
"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
等到他东奔西走，终于让梁山人马停止杀戮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
还好，如果没有蔡福，另一半百姓肯定是死。
拿起屠刀是一条不归路，放下屠刀更是需大彻大悟。
别忘了，杀人这事，他才是最专业的。
刽子手不把生命看得多重要才"正常"，但他们不仅把卢俊义的命当命，更是以一种人性的慈悲来看待"民与匪"本该对立的百姓的性命。
四、
上了梁山后，蔡福和蔡庆的职位仍是刽子手。
问题来了，梁山上，要刽子手做什么？
杀谁？
更吊诡的是，他们是很职业的刽子手，必须拿"法刀"才会砍人头，不然是不会行杀戮之事。（传说中这一行有啥讲究吧）
清代鬼头刀。 图/北京警察博物馆
好在，他们本就不愿做强盗，谁加入黑社会是带着整个家族的人去？
于是他们就成了梁山上的，吉祥物。
每当列队、出行、开战时，那刀林中，立着两个锦衣三串行刑刽子：
一个皮主腰干红簇就，一个罗踢串彩色装成。
一个双环扑兽创金明，一个头巾畔花枝掩映。
一个白纱衫遮笼锦体，一个皂秃袖半露鸦青。
一个将漏尘斩鬼法刀擎，一个把水火棍手中提定。
上手是铁臂膊蔡福，下手是一枝花蔡庆。弟兄两个，立于阵前，左右都是擎刀手。
一句话：挺好看的。
小说最后，征方腊最后一役，蔡福重伤，医治不痊，身死。
蔡庆跟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
这就是《水浒传》在千百年前提过的问题，它不但没有因为时代进步而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危险、尖锐，甚至充满迫切。
如果讲义气没有功劳，帮了大佬不能上位；
如果做好事不图名利，扶危济困无人称颂；
如果信因果不见轮回，放下屠刀没有成佛；
如果做好人没有好报，拯救苍生不得善终......
除了蔡福和蔡庆，谁还会选择做一个好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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