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爸爸

再見!爸爸

再見!爸爸

作者/慧超

(一)

“爸爸,別走……”

臨去醫院前,兩歲的寶寶蹲在一堆玩具中,奶聲奶氣地希望我留下陪他繼續玩耍。

“爺爺住院了,爸爸要去醫院看爺爺,楷楷乖乖在家好不好?”

“爺爺生病了,爸爸要去醫院。”小朋友無意識地重複著我的話。

對他而言,只要爸爸媽媽在他身邊,無論是生病還是住院,都是無甚緊要的事情吧?重要的是,爸爸媽媽要陪在他身邊。

父親近些年已經成了醫院的“常客”,三年前父親病危,在家中休克,母親打電話慌張地告訴我:“你爸快不行了。”

那時我開車去醫院的路上,每一腳油門都像踩在棉花上。

如今三年時光倏忽而過,父親一次又一次住院,醫生一次又一次找我和母親談話,“你爸很不好,隨時可能猝死”的談話內容每一次都會重複出現。


我以為爸爸會繼續挺過去,繼續每一次躺在病床上抱怨花錢太多,繼續在病情稍有好轉之後大吵著要出院回家,繼續要求母親給他買那些醫生嚴禁他進食的食物。

但是這一次,我沒能再將爸爸從醫院接回家。

(二)

病情的惡化超出所有人的預期。

極高危高血壓、嚴重心衰、腦梗、肺水腫、凝血功能不足、高血鉀症、電解質紊亂、尿毒症、不可逆轉的多臟器衰竭……一頁都寫不下的長長病症,讓醫生的任何救治決策都變成了一次風險巨大的賭博。

父親去世前一天的凌晨三點半,他的尿量已接近於無,當班醫生詢問我和母親,是否要做透析。

我堅定地說的做。

睏倦的值班醫生於是開始跟我闡述當下做透析的風險,醫生的猶疑和反覆風險提示,讓我強烈地感到她的不自信。


這種感受在護士為爸爸抽血化驗時達到了峰值,抽血的針頭那麼細,拔出來時,父親手背卻兀自血流不止。

那一刻,我才真正瞭解醫生反覆提示的“凝血功能非常差”是什麼意思。

若要透析,第一步是下管,看到那麼粗的針頭,我感到恐懼。差不多和小拇指一樣粗的管子,要插進大腿根的血管一直伸到腹部,這期間會發生什麼,我不敢想象。

我退縮了,希望等到醫生們會診之後給出具體建議。

事後看來,我得感謝自己凌晨三點鐘的膽怯。父親沒有在生命的最後一程,經受不必要的折磨和痛苦。

早晨七點,醫生的會診結果出來:

這樣的情況下進行透析,面臨著巨大的猝死風險。管子插進去,父親的血將會止不住地往外湧,唯一的辦法是一邊輸血,一邊下管。


“死亡率極高,即便我們足夠幸運,一切都很順利,之後的感染風險、大出血和心衰都能隨時要了他的命。”

我很感謝王醫生,在我內心最糾結,最矛盾的時候,以她的經驗和專業意見,給我指明瞭方向。

她告訴我,爸爸的病惡化到這個程度,對於病人而言,激進的救治方式可能並非最佳選擇。

她跟我說,“作為醫生,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我爸去世時,對他做了太多無意義的折磨。”

當親人最終的決定作出,臨終病人的死亡,就變成了一件又一件具體而瑣碎的事件鏈。

確認墓地、採買棺材、通知親屬、聯繫靈車、準備壽衣、斟酌喪事流程、聯繫各方面準備喪事……在這些瑣碎而結實的決策面前,親人的死亡不會留給你悲傷的空間。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死亡是多麼具體,多麼真切,多麼沉甸甸的一件事情。就像一場盛大的永別儀式,宣告一個人在世間的一切關係、牽絆和未了之情的永恆終結。


(三)

老舅來電話問母親,選什麼樣的棺材?

我和妻子不約而同地說:選最好的。

當然,我知道,父親根本不在意這些。事實上,爸爸一輩子也沒有幾次奢侈地決定給自己用“最好的東西”。

父親1949年生人,三歲喪母,十六歲訣別父親,一個人在這冰冷的塵世漂泊,他的兩個哥哥遠在寧夏和日本,各自為了生活奔波,無暇顧及這個伶仃的弟弟。

再見!爸爸

(年輕時的父親)

父親一生沒有感受過多少親情的溫暖。人間不全是好人,世間不全是美事,爸爸一生跌跌撞撞,不知捱了多少悶錘,撞了多少堅壁,受了多少釘子,也不知道爬過了多少座,我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的孤山。

在大多數時候,我的爸爸面對經濟決策和消費決定,都顯得吝嗇和畏縮。

我仍記得,自父親下崗之後,我每一次放假回家,爸爸都要問我同樣的問題:

“米飯多少錢一碗?肉菜多少錢一份?素菜多少錢一份?”

這樣的提問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現在想來,飯菜幾塊錢的價格波動,卻撩動著一個父親難以言說的恐懼。

爸爸對我說:“菜貴,那就多吃點主食,米飯饅頭,吃飽就行。”

因為菜貴而要求兒子多吃主食,這似乎不像一個父親應該說的話。

那時,我瞧不起爸爸的吝嗇畏縮,我想象中的爸爸應該是個能扛起家庭責任的大丈夫,但我的爸爸距離我心中的標準實在過於遙遠。

許多年後,面對孱弱多病的父親,他30歲的兒子開始嘗試理解一個丈夫的畏縮,一個父親的吝嗇。

有那個男人不希望自己是慷慨大度的呢?

但你得有那個資本,但你得有那個底氣。

(四)

下崗是錘在父親脊樑上的一記重擊。

人的蒼老不是一個過程,而是幾個瞬間。從人人羨慕的國企職工,社會的中堅力量淪落到社會的“巨大包袱”,下崗對父親的打擊是摧毀性的。

再見!爸爸

(父親的下崗協議書)


他變得脆弱、敏感、多疑、極易動怒,隨便一件小事就能引發父親的暴怒。

每一次回家都變成難以忍受的折磨,印象中那些年我的父母總是在爭吵,他們為生活中的每一件決策爭吵,細小到一根蔥的荒謬。

我的母親是個平凡的農村婦女,面對生活的劇變,她顯然沒有包容的心力。

她像大多數妻子一樣選擇了無止盡的嘮叨和冷嘲熱諷,而我的父親則像絕大多數丈夫一樣,選擇了無止盡的沉默。

父親沒什麼文化,只上過小學二年級。但他言語間常常博徵旁引,這得益於他嗜好閱讀的習慣。

父親有數百本藏書,我幼時的記憶中,爸爸是個熱愛閱讀的人,這讓他在鄉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因為沒人覺得多讀幾本書是多麼大的本事。

再見!爸爸

(父親的學習筆記)


昨天我在老家整理父親的藏書,看著那些積滿灰塵的舊書,我彷彿跟著父親走了一遍他漫長的思考旅程。

每一本都要比我的年齡大,從《文心雕龍註譯》到《雞、鴨、鵝的養殖孵化技術》,爸爸的閱讀維度豐富到喜劇的程度。

再見!爸爸

(整理出來的父親一小部分藏書)

翻著那些書,我逐漸明白:

父親的書櫃裡,藏著的是一個男人面對生活不得已的妥協,和抗爭。

我不知道父親算不算是一個合格的家禽養殖戶。

我只知道爸爸剛剛下崗那些年,他總是顯得很狼狽,身上又髒又臭,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鵝糞味。

可孵化的鵝蛋一塊錢一枚,我的印象中,屋子裡有一口碩大的鋁盆,裡面裝滿了鵝蛋,那一度是我在學校生活費的來源。

別人放羊,父親則趕著一群嘎嘎大叫的大白鵝每天在河邊度過難熬的日子。

我的爸爸實際上是個驕傲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捱過那段日子的。我不知道他每天是如何整理情緒,將一群大鵝趕出家門的。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對鄉村刻薄的目光和不加掩飾的評議的……


我從來沒和父親一起放過鵝,實際上我對他養的那群大鵝非常反感,因為它們總是將院子弄得一團糟,又太吵鬧。

那時候他的兒子過於年輕,過於虛榮,他沉浸在自以為是的青春憂傷中,根本無瑕顧及一個失業男人肩頭上責任和倉惶。

(五)

爸爸的遺物中,我最喜歡的是這張照片:

再見!爸爸

照片中的他嘴角燦然,目光堅定,那時他年富力強,工作努力,家庭和睦,又新添了兒子,生活以從未有過的絢爛色彩鋪陳在他眼前。

我喜歡爸爸眼神中那股子希望的色彩,因為我實在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眼神堅定的父親了——他總是躲閃、猶疑、舉棋不定,白內障之後,我在爸爸的眼睛裡,更是隻能讀出一片蒼茫。

我常常不知道父親在想些什麼。你瞧,你很難完全理解一個男人,即便他是你的父親,即便你們之間有足夠的時間。

最近幾年,父親變得愈發沉默。我們之間擁有越來越多的時間,但是我們之間的交談卻變得愈發困難。我曾努力試圖激起父親談話的慾望,但在這方面,我也實在是個愚鈍的人。

沉默中有無限的細節。

因此沉默的殘酷,在於你是否能夠準確解讀出一個人的心境。

如今父親走了,所有的一切都成為再也無法解開的謎團。我只能在想象中,在自我內心的尺度裡,度量父親對我的態度、期望和愛。

去年我想再買一輛車,挑了很久,其實內心十分中意某品牌的一輛SUV,但最後還是買了一輛寶馬。

我和誰也沒說,但自己內心裡有一個堅定的理由是:那麼多豪華車品牌,爸爸只知道奔馳寶馬兩個而已。

做兒子的,希望父親為他感到驕傲,這是我藏在心底裡的一絲絲小渴望。

“我兒子還是挺有出息的,我沒幫過他,可他也有房有車了。”

母親和我說,爸爸私下裡常和她稱讚兒子的優秀。我不知道母親是否在寬慰我,但作為兒子,我願意相信這一切。

可是的確,父親從沒有當我的面說過這些。

(六)

“爸,你有什麼遺憾?有什麼還想交代的事情嗎?”

父親去世的前一天,我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問。

父親遲疑了一下,努力挺了一下腦袋,說了兩個字:沒有!

我用力攥了一下爸爸的手,那隻手曾經那麼有力,但如今,它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親人的牽掛了。

父親生命中最後的那個晚上,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但仍倔強地不願意戴氧氣面罩。

沒辦法,我只能將面罩摘下來,懸放在他的口鼻上方,一直舉著。

我就這樣一隻手扶著氧氣面罩,另一隻手摩挲著父親的後背,監護儀器上閃爍的紅燈逐漸轉為黃燈,又平穩成綠燈。

午夜11:30,父親的呼吸逐漸平穩,他疲憊地睡去了。當時我還想,父親又能捱過一天了。

但在凌晨5點,電話響了,母親打來的,“你爸快不行了。”


我從床上翻身起來,一瞬間睡意全無,心裡一個聲音響起:時候到了。

我和妻子趕到醫院,父親已經走了。母親告訴我,“你爸安睡中沒的。”然後便開始應付響個不停的電話,護工則在給父親穿壽衣。

我看到爸爸眼睛閉著,嘴巴張著,和他平日裡睡著的樣子毫無二致。這讓我恍惚。我總覺得爸爸還活著,總覺得他只是睡著了。

這種恍惚和失真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我俯下身將耳朵貼在爸爸的胸口上聽他的心跳,爸爸沒有給我任何回應。以至於我在給爸爸穿壽衣的時候,幾次都在父親鼻子前用手指去試探,每一次都感受不到絲毫氣息,這時內心才會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爸爸沒有睡著,爸爸走了。

一陣慌亂的忙碌,幾個人終於將爸爸的遺體抬上靈車。遲護工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節哀。

我對遲護工說:謝謝您送我爸最後一程。


我想盡量表現的平靜,但聲音還是控制不住地哽咽了。

(七)

雙十一那天,手機短信響個不停,每一條都洋溢著喜氣的催促。

這一天清晨,我頂著明亮的月光,將父親安葬。

棺材落下的那一刻,我咬了一下嘴唇,在心裡默默對自己說:

從今以後,你就是個沒有爸爸的人了!

再見!爸爸!

接下來的日子我替你記著。我想終有一天,我們父子倆能夠坐在一起,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開一瓶好酒,聽兒子好好給你講一講你走後的故事。

再見!爸爸!

不管你去了哪裡,兒子希望你平靜、快樂。

這裡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