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被「幾千年經驗的積累」這種話迷惑

注:本文所有“中醫”,其涵義均是指“中國傳統(古代)醫學”,與之對應的概念是“西方傳統(古代)醫學”。

“現代醫學”不存在中、西分野。

關於“中國傳統醫學”,亦即中醫,中文知識界有一種相當常見的說辭,大意如下:

“陰陽五行理論已經過時,但中醫是經驗的醫學,從神農嘗百草至今,中醫積累了幾千年的實踐成果,中醫藥是內容豐富、價值無可估量的寶庫。”

進而,很多人主張“廢醫驗藥”。

“廢醫驗藥”是很好的主張。遺憾的是,驗藥的結果,卻讓“幾千年經驗的積累”有些措手不及。

“驗藥”的慘淡往事

當代醫學史上,有過兩次針對中醫的大規模“驗藥”。

第一次始於1958年

此次驗藥運動覆蓋全國,手段是對傳統中藥做藥理實驗,目的是篩選出其中的有效者並尋找新藥。

到了1961年,在“中國生理科學會藥理專業第一屆學術討論會”上,參與驗藥的中醫界人士無奈承認:

“陰性結果較多,肯定結果較少。不少(宣稱)臨床報告有效的方藥,在動物實驗中得不到證實。

“我們單位所做的中藥篩選工作多數為陰性結果(注:不能證明有效),少數為陽性結果。

“用觀察血管脆性、血凝時間等方法來研究止血的中藥,結果很難得出肯定的結論……”①

不過,與會的中醫界人士拒絕將“得不到實驗的證實”,等同於“中藥本身無效”。

在會上,他們提出了種種理由來解釋為何“多數為陰性結果”——或辯稱“有的是由於對中醫學習還不夠,有的則是由於對待科學工作的嚴肅性不夠”,或辯稱“過去方法上不夠多樣化,因此大多數是陰性結果”;且

集中火力抨擊了現代醫學的“驗藥”方式不適合中藥,宣稱:

“中醫理論很多是西醫難以理解的,……目前的一些實驗方法很難反映出中藥的真實藥理作用。”②

他們強烈主張,用“臨床療效”取代“動物實驗”和“雙盲實驗”,作為判定中醫藥方是否有效的依據——事實上,當時的中藥篩選正是這樣做的,許多中醫機構樂衷於用“臨床療效”取代“動物實驗”和“雙盲實驗”,來判斷某一藥方是否有效。結果就是,這些宣稱具備“臨床有效”的藥方,大多數很難得到“動物實驗”和“雙盲試驗”的證實。正如《中醫雜誌》1963年的一篇學術論文所承認的那般:

結果的可重複性不高以及與臨床結果的不一致,是中藥藥理研究中一個比較普遍存在的問題。如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醫學研究所1959年抗癌中藥的篩選報告指出,初試有64種藥物對癌細胞的抑制率>50%,……但經複試,凡是能夠評價的結果,竟沒有一次得到>50%的抑制率,即使抑制率達30~49%的,也只有13藥次;湖北省衛生防疫站1958年報告,48種中藥中,只有黃連對流感病毒呈抑制作用,但西安方面同樣篩選(1959),曾多次購置黃連,都未能重複出黃連對流感病毒的抑制作用,與此相反,與湖北方面重複的16種單味藥中,卻至少有12種對流感病毒具有抑制作用……”③

眾所周知,不能通過“動物實驗”和“雙盲實驗”,結果不具備可重複性,這種所謂的“臨床療效”,往往屬於幻像——比如患者的好轉實際上屬於自愈,而非藥物起了效果。

在1961年的會議上,針對某些中醫界人士以“中醫是一種臨床醫學”為由否定“動物實驗”“雙盲實驗”的論調,有醫學工作者直接了當駁斥道:

“在評定中醫藥(臨床)療效時應實事求是。有時由於未掌握疾病的規律,把自然好轉的病人誤認為是藥物的療效,也是應該避免的。如果某藥能治好一例結核性腦膜炎尚可理解。但是如果說某藥能治好腮腺炎(筆者注:該病絕大多數可自愈),如無客觀可靠的指標,就很難肯定。僅根據病人主觀症狀好轉就認為有效,根據是不足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必需有適當的對照才能判斷藥物的療效。”④

不要被「几千年经验的积累」这种话迷惑

圖:1961年首屆藥理學會論文集

第二次全國範圍的“驗藥”,始於1971年。

據吳新生《共和國領袖首席保健專家》一書披露,此番驗藥運動的緣起是:

毛澤東晚年患有老年慢性支氣管炎等疾病,……當年(1970)11月份,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安排下,由衛生部牽頭向全國醫療系統發出號召,展開攻克老年慢性支氣管炎的科研攻關活動。”⑤

如此自不難想象這場驗藥運動的規模。

此次篩選,採取了“專業人員與群眾運動相結合”的方式。據不完全統計,截至1975年,全國共派出醫務人員近30萬名,臨床驗藥治療440多萬病例。

但結果同樣令人遺憾。中醫陸廣莘無奈承認:

1971年全國範圍的篩選慢性氣管炎中藥,針對‘咳、喘、痰、炎’,篩選出止咳、定喘、化痰、消炎的18種草藥,卻又經不住時間和實踐的考驗。

百餘年來,從麻黃素開始,能從中藥裡成功提取分離成為化學藥的不到60種。”⑥

儘管當時的許多中醫界人士,再度將原因歸咎於“實驗方法”和“療效設計”,繼續強調“中西醫學觀存在差異”。但驗藥結果相當慘淡,終究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

於是,問題就來了:為什麼明明有“幾千年經驗的積累”,到了“驗藥”環節,卻難以得到期望中的豐碩成果,反而是“陰性結果較多,肯定結果較少”“很難得出肯定的結論”“經不住時間和實踐的考驗”?

不要被「几千年经验的积累」这种话迷惑

有效積累與無效積累

答案其實很簡單。

“幾千年”這個漫長的時間跨度,確實容易給人一種“最終積累”一定特別厲害的錯覺。殊不知,經驗的有效積累,有兩個至關重要的前提條件:

(1)“經驗”的真實性可以被檢驗。

(2)“經驗積”的渠道非常通暢。

遺憾的是,在漫長的“幾千年”裡,這兩個前提並不具備。這直接導致中國傳統醫學的經驗積累,長期處於一種非常低效的狀態。

再具體一點解釋就是:

(1)一種“治療經驗”,要被證明有效,首先需要大量的臨床病例;然後還需要通過“雙盲實驗”一類的辦法,排除掉其他因素的干擾,尤其是排除主觀偏差。

比如,《三國志》記載,華佗曾憑藉用手摸孕婦腹部,“(胎兒)在左則男,在右則女”的經驗,準確診斷出孕婦懷了男孩——這是典型的以偶然為必然、存在主觀偏差的“偽經驗”。

《三國志》還記載,張角、張修用“符水”給人治病,治好了就是“符水”的效果,治不好就說病人的心不虔誠,“不信道”——這也是典型的未排除自愈因素干擾、存在主觀偏差的“偽經驗”。⑦

(2)一種“有效的治療經驗”,要被有效積累,首先需要作為知識沉澱下來,在刀筆時代,沉澱的方式自然是寫成文字載入典籍;然後這些文字典籍,還需要有傳播渠道,在傳播渠道的末端,必須經得起重複驗證。這些,必須依賴“學術共同體”才能做到。

很遺憾,在近代大學和學術期刊制度建立之前,中國傳統醫學不存在“學術共同體”。

所以,在中國古代,某位民間醫生髮現了針對某種疾病有效的藥物——這一點其實很難做到,民間醫生既無法獲得足量的臨床機會,也沒有進行雙盲實驗的意識,自然也就無力確認藥物的有效性,《本草綱目》《本草綱目拾遺》等,就是這方面的典型,對絕大多數前人留下的藥方,李時珍等傳統醫學工作者只能抄錄,無法甄別,以至於上吊繩治癲狂、吃白雲治啞症這樣的藥方比比皆是。⑧——

然後將之寫成文字,變成知識有效傳承下來,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史實也可以證明了這一點。那些站在最頂端的民間醫生,比如華佗,都沒有能夠將他們的有效藥方傳承下來,留在史書中的,只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傳說,比如斷言某某與妻子行房必死、某某五日必死、某某陽壽只有十年……普通民間醫生,情況自然更糟。

在民間不存在任何“學術共同體”的古代中國,稍稍能夠做到“有效積累”的,其實只有官辦醫療機構。

比如,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寫成後即面臨失傳的困境,是晉代太醫令王叔和收集了一些殘章,將之部分保存了下來;今天所見的通行本,則是宋代官辦的“校正醫書局”校訂整理的版本。

然而,官辦醫療機構本質上仍屬於衙門,不是“學術共同體”,他們對醫療經驗的“有效積累”,也很低效。

以御醫為例。對他們而言,伴君如伴虎,“獨到見解”實際上常常等同於自招禍端,為了趨利避害,他們在診治時常常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樂衷於開無風險的補藥而非治病之藥;樂衷於用“慢治”卸責而諱言藥到病除;樂衷於從眾診斷隨大流,寄望於法不責眾……如此種種,是歷代御醫們最核心的“專業技術”。

當然,皇室也不是傻子。清代民間醫生杜鍾駿被召入宮給光緒帝看病,發現當時共有6名醫生輪流給光緒看病,分別診斷、分別開藥,醫生之間不許互通訊息。這種規矩,很明顯是想要防範御醫為求自保“從眾診斷”。

但這樣做的結果,卻是“千人千方”——傳統醫學缺乏“動物實驗”“雙盲實驗”這種學術規範,藥效的判定標準相當混亂(比如不能區分自愈與藥愈,也不能區分究竟是哪一種藥物是有效成分),於是乎,最終的用藥決策權往往只能歸於“聖裁”。比如,慈禧曾將兩張供自己服用的藥方——民間醫生馬文植所開與太醫院所開,“著大臣議奏應服何方”,讓朝中大臣來判斷該用哪一張;大臣們自然不敢擔責,只好回覆稱“臣等不明醫藥,未敢擅定,恭請聖裁”,仍請慈禧自己決定;於是,慈禧決定仍用太醫院的藥方,同時又命“馬文植主稿”,可謂和得一手好稀泥。⑨

這種“難以有效積累”,有一個眾所皆知的典型案例,那就是青蒿素(某些文獻或稱青蒿,或稱黃花蒿)在中國古代的發現、失傳,以及在中國當代的重新發現

東晉葛洪的《肘後備急方》中,已記載有“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可以治“寒熱諸瘧”。《肘後備急方》是歷代官辦醫療機構工作人員的必備典籍,但自東晉至晚清,這種治療瘧疾的有效經驗,並未獲得真正的重視——主要原因在於未獲得重複驗證、未能找到其中的有效成分(比如在使用方法上出現了問題);而不能得到重複驗證的原因,又在於官辦醫療機構不是研究機構,在積累上非常低效——所以“青蒿可治瘧疾”的記載,雖然留存在典籍中,卻始終沒有能夠變成一種常見的治療手段。直到20世紀60~70年代,依賴現代醫學的實驗體系,青蒿素才獲得了被“重新發現”的契機。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不但中國傳統(古代)醫學“幾千年經驗的積累”非常低效,西方傳統(古代)醫學“幾千年的積累”也同樣如此。

比如,“十七世紀德國藥典有五、六千種藥物,今天繼承下來的只有少數。”(藥理學家金蔭昌語)

再比如,在“產褥熱”這個問題上,中國與歐洲的傳統醫學,都長期深陷在錯誤的“惡露抑制”理論當中,認為孕婦之所以在產後出現發熱症狀、進而導致死亡,是因為她們在懷孕期間,血液中積累了大量汙物毒素,需藉助排出惡露來清除,冷空氣進入子宮、身體受冷、飲用冷水、受到恐懼驚嚇等,都會導致子宮內血管出口關閉,使惡露難以排出。進而,古代中國與古代歐洲,產生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坐月子禁忌”——房間必須被關得密不透風、產婦不能下地必須臥床、多少天內不能碰涼水、不能洗澡……

直到19世紀中葉,歐洲的近代醫院走向正規,維也納總醫院的產科醫生、匈牙利人塞麥爾維斯(Ignaz Philip Semmelweis)才獲得機會發現,“感染”(具體感染了什麼,他當時還不清楚)才是產婦患上產褥熱的根源;稍後,法國科學家巴斯德(LouisPasteur)和德國醫生科霍(Rober koch)相繼發現細菌,塞麥爾維斯關於產褥熱的發現,才被歐洲的“醫學共同體”所承認,變成一種被有效傳承下來的“醫療經驗”。⑩

不要被「几千年经验的积累」这种话迷惑

圖:塞麥爾維斯

說了這麼多,歸結起來,其實不過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問題:

面對“××是幾千年經驗的積累”這類話時,必須要心存警惕,必須注意邏輯鏈條的完整,多問幾句句:這“積累”的具體情形是怎樣的?是有效積累,還是無效積累?是高效積累,還是低效積累?

畢竟,真理可以在“幾千年”裡始終塵埋,謬誤也可以在“幾千年”裡恆久流傳。真正重要的,不是“幾千年積累”,而是能否做到“有效積累”。

(完)

註釋

①中國生理科學會藥專業秘書組/編著,《尋找新藥的理論基礎和臨床實際:中國生理科學會藥理專業第一屆學術討論會專集》,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62,第161、167、172頁。

②同上,第168、171、172頁。

③高曉山,《建國以來我國中藥藥理研究概況》,《中醫雜誌》1963年第8期。

④《尋找新藥的理論基礎和臨床實際:中國生理科學會藥理專業第一屆學術討論會專集》,第168頁。

⑤吳新生等/著,《共和國領袖首席保健專家》,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第372~375頁。

⑥陸廣莘,《中醫學之道》,人民衛生出版社,2001,第301頁。

⑦《三國志.方技傳》《三國志.張魯傳》。

⑧隋風,《上吊繩治癲狂,吃白雲治啞症,<本草綱目>們不可輕信》,短史記2018年9月19日。

⑨惲麗梅:《清宮醫藥與醫事研究》,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86、83頁。

⑩言九林,《“歐美人不坐月子,是因為體質與中國人不同”之說,相當荒唐》,短史記2018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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