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部原副部長程津培:以SCI論英雄,愛因斯坦、陳景潤們會是英雄嗎?

科技部原副部長程津培:以SCI論英雄,愛因斯坦、陳景潤們會是英雄嗎?

程津培,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第九、十、十二屆全國政協常委,中科院院士,科技部原副部長,致公黨中央原副主席

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中國科技影響力舉世矚目。目前中國SCI論文累計發表數量已連續9年居世界第二位,論文被引次數自去年起也達到世界第二。值得注意的是,在科學技術領域,SCI被看做衡量影響力的一項客觀指標,已存在多年。大約20年前被中國學界開始用來評價學術水平,有其歷史原因。

SCI是ScienceCitationIndex的簡稱,中文是科學引文索引。因為擇優收錄了大量科技類期刊及文獻,又能夠通過論文被引用頻次等進行統計和比較,所以SCI不僅是一部文獻檢索工具,還可以被用作科研評價的一種依據,反映基礎研究的先進成果。

國內最早認識和使用SCI統計指標功能,認識到中國的基礎研究必須與國際接軌,必須面向國際前沿並且讓國際同行也能瞭解我們成果水平的,是基礎研究較強的南京大學。

上世紀80年代,南京大學物理學系率先提出:搞基礎研究,一定要到國際舞臺上去競爭,要在國際性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要有SCI論文,要以此作為衡量物理系教師科研成果和水平的標準之一。

尤其當時國內對科研到底要做什麼、如何體現價值的認識還不全面,科技事業剛剛復興,如何評價科技績效,是一個既緊迫又全新的問題。而且,從國際上來看,如果聽不到我們在國際刊物上發出的聲音,中國科學工作者就不被世人瞭解。

於是,這個想法很快得到當時南京大學校領導的支持,南京大學由此成為率先引入SCI指標體系作為評價科研人員水平的國內第一家高校。

這種做法在當時具有進步意義,通過簡單的數量考核,可以避免人浮於事“吃大鍋飯”,還能繞開很多難以處理的人為因素的干擾,使科研評價更趨於客觀公正。

從上世紀90年代起,中國科技信息研究所受原國家科委委託,每年對SCI、EI(工程索引)、ISTP(科技會議錄索引)收錄的中國論文情況進行統計併發布排名。其後的若干年裡,南京大學一直位居此榜榜首,也逐漸成為各個學校效仿追趕的榜樣。記得2000年我到科技部工作時,南京大學依舊領先。

這個指標體系的風向標作用,多少促進了中國學術文章數量的快速增加和某種程度的水平提高。SCI文章的增多,對國家基礎研究在國際上的影響也起到了最初設想的促進作用。

科技部原副部长程津培:以SCI论英雄,爱因斯坦、陈景润们会是英雄吗?

在科學技術整個領域,基礎研究處在鏈條的最前端,非常重要,但並不代表科技工作的全部內容。應用研究、實驗與發展和科技支撐服務,也是科技領域中的重要類別,僅靠SCI這一根指揮棒,難以清晰衡量出其他科技工作的真正價值。

我是研究化學的,深知儀器設備的重要。“冷凍電鏡”技術獲得了2017年諾貝爾化學獎,獎勵的是冷凍電鏡這種儀器方法,獎給了科研設備的創造設計人員。即使後來的生物化學家利用這種設備,發現了很多以前的方法不能識別、鑑定的蛋白結構,也發表了許多《科學》、《自然》雜誌的亮眼文章,但是最關鍵的,是最初建立新的研究方法和裝備的那一步。

譬如冷凍電鏡這樣原創性的科學技術成果,倒不見得能直接產生“亮眼”文章,或者只能產生較少“中低影響因子”的文章,因為多是以科技服務形態作為工作的主要內容,難以用SCI進行準確衡量。如果這樣的工作出現在我們這裡,很難想象不會被排除在SCI為主導的科技評價體系之外而獲得欣賞。

到了2000年,我漸漸看到,做科學儀器的科研人員確實是越來越少了,越來越多的人更喜歡“短平快”直奔SCI而去。

看到這種趨勢後,2003年國家科技部開始著手進行相應的改革工作。當年,聯合科字口五部門發佈了《關於改進科學技術評價工作的決定》,《科學技術評價辦法》也隨後頒佈。《辦法》當中的十章60多條,很多說法就是針對一刀切、只看文章的做法不適應科技全鏈條的評價弊病而制定的,提出了分類評價的若干原則。公佈後我還曾組織帶領講師團到全國各地宣講文件精神。

即便在基礎研究當中,研究也分不同層次:有的方向比較熱門,很快能夠轉化為文章,但熱鬧歸熱鬧,之後的關鍵是看能不能真的留下有長遠價值的東西;有的需要做長期深入研究積累,“十年磨一劍”;有的則屬於在還未被認識的冷僻領域攻堅克難、“坐冷板凳”。這類原創研究的被引用的數量因為曲高和寡註定不會太高,但卻有望成為科學研究皇冠上的明珠。

一個熟知的例子,就是愛因斯坦用來解釋核變反應中的質量虧損和計算高能物理中粒子能量的質能公式E=mc2,這是他畢生最大的科學貢獻,比後來令他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光電效應,科學意義更為深遠。現在我們都知道了,原子彈、航天事業等許多科學領域的發展,都跟愛因斯坦這個質能公式的原創理論有關,但是當時並沒有多少人能理解弄懂。再比如陳景潤,他關於數論的工作沒幾個人能懂,自然沒有幾個人引用。如果放在以SCI論英雄的社會,愛因斯坦、陳景潤們未必會是英雄,但是他們的工作,卻是科學自身的核心價值所在,也是基礎研究的深層次魅力所在。好奇心和發展需求是基礎研究的兩大驅動力。如果科學家不為別的因素比如金錢、頭銜等“身外之物”所幹擾,心無旁騖地做研究,那將是做研究的最佳狀態,可惜前一段我們的評價體系自身出現了不少問題。

本世紀初以來出現的對SCI指標的關注,儘管曾經對提高我們國家基礎研究的國際影響力發揮過一些正面作用,但因評價結果常常與物質和名分等利益直接掛鉤,其負面效應日趨凸顯,多年來一直備受各界詬病。到了2017年,政協委員對改革科技評價體系的呼聲更加迫切,在全國政協層面經由一系列活動凝聚而更加集中。當年教科文衛等專委會組織有若干次相關會議,又由全國政協組織了一系列相關調研,形成的提案被列為重點提案,再經由主席會議決定,上升成為全國政協雙週協商座談會的議題。

雙週協商座談會召開之前,中國科學院也組織了院士諮詢組對相關問題開展了相關調研。我們連同有關部門、中科院、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會等,去上海、四川等地的高校、科研院所和企業開展調研,還去了南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等幾所典型的高校進行調研座談,跟校長當面談問題。

2017年9月8日全國政協“優化創新環境,改革科技評價體系”雙週協商座談會召開,全國政協主席主持,科技部、教育部、中組部、基金委等部門到會聽取委員們關於科技評價制度改革的意見建議。另外,我們又配合中科院做了問卷調查。連同之前的調研會議成果等,通過全國政協、中科院兩邊分別向上呈送了報告。

到了2018年,國家的一套組合拳亮相了:

當年的兩院院士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鄭重發出改革科技評價的號召;

當年出臺的《關於全面加強基礎科學研究的若干意見》,明確了我國基礎科學研究三步走的發展目標;

隨後印發的《關於優化科研管理提升科研績效若干措施的通知

》,為減輕科研人員負擔,賦予科研人員和科研單位更大科研自主權;

《關於深化項目評審、人才評價、機構評估改革的意見》更是倡導建立以科技創新質量、貢獻、績效為導向的分類評價體系。

文件出臺是作動員、做規範、做指向的第一步,背後更重要的,是文件精神的落實和再優化,後面還要有持續推動力,推動文件要求在實踐中真正得到落實。

國際上,科技評價也是很多國家近年來面臨的巨大挑戰。過於注重論文數量、期刊的影響因子等量化指標而非科學研究本身,這一趨勢已成為國際上的普遍關注的問題。

現在我國科技評價體系改革已經來到進行時,正在努力推動中。當然,也還會有一些人觀望,也仍然會有現實上的種種阻力。但我也看到,在科學技術領域裡,有越來越多的既得利益者和非得利益者們對改革形成了共識,正共同為改革呼籲、謀劃和踐行。連同政府有關部門在認真落實習總書記改革科技評價制度重要指示方面的不斷努力,中國完全有能力在解決這個世界性難題上先行一步,為促進全球科學的健康發展貢獻一份中國力量。

口述:程津培

記者:韓雪

審核:周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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