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地區神祕土墩,過去被認為古代軍用,考古發現竟是吳人墓葬

(本文為林屋公子《周朝八百年》系列026)

儘管主流觀點傾向認可,鎮江煙墩山出土的青銅器“宜侯夨簋”,反映的就是吳國分封的史實。但實際上一直存在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我們仍然需要重視。

首先就是對於其中“虞”字的釋讀。“虞”是宜侯夨之前的封國,但如果這個字根本不是“虞”字,那麼其與虞國、吳國的關係自然也就切斷了。事實上,確實有學者認為這個字不是“虞”。早在宜侯夨簋被發現後不久,陳夢家先生就將此字釋讀為“虔”,現代學者曹錦炎先生又認為此字是“虎”,均認為與虞國無關。當然,筆者傾向於認可此字正是“虞”,這件青銅器正是虞國青銅器。

然後一個問題是,虞侯夨所封的“宜”,到底是在哪裡呢?從出土地看,丹徒煙墩山是春秋吳國的重鎮“朱方”,今天鎮江還有“朱方路”,這也是學者主張宜國就是吳國的一條重要證據。但即使“宜國”就在此處,也不能證明就是吳國。郭沫若先生就認為,宜國是被吳國滅亡的一個鄰國。何況,宜侯夨簋在丹徒的西周大墓出土,就能證明虞國的分支宜國一定活躍在江南地區嗎?

當然不行!眾所周知,越王勾踐劍出土於湖北江陵望山1號楚墓,今天還成為湖北省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但不會有人認為春秋越國已經進入了湖北境內。學者對這件青銅器有兩種猜測,一是認為這是越王勾踐嫁女於楚的媵器,二是認為這是楚國攻越戰爭的戰利品。所以如果丹徒只出土一件宜侯夨簋的話,其實很難說明丹徒就是虞侯夨轉封的宜國所在地,因為“宜”這個字本身就和吳、朱方沒有關係。

蘇南地區神秘土墩,過去被認為古代軍用,考古發現竟是吳人墓葬

黃盛璋先生就認為,周王賜給宜侯的人民有“鄭七伯”,那麼“宜”一定在“鄭”附近;周王是在閱覽“伐商圖”後才分封宜國的,說明宜國也應該在中原一帶,這個地方很可能是戰國時期著名的韓國宜陽(今河南宜陽)。也有學者認為“宜”字不是“宜”,比如唐蘭自己就先釋為“宜”而後釋為“俎”,王暉先生據此認為“俎”即春秋的“柤”,在江蘇邳州一帶。不過,他們雖然質疑了“宜”(或“俎”)的地望,但並沒有否認吳國是太伯之後。

其實,就算是認為宜侯夨是出自“虎方”的曹錦炎,仍然指出“1982年出土的母子墩青銅器,其內涵接近煙墩山出土的銅器,表明確有一支周人勢力南下江南。但其進入長江下游的時間能否早到西周康王時,卻是需要重新考慮的”。李學勤先生也曾懷疑宜侯夨簋不是吳器,但其在1985年的《宜侯夨簋與吳國》一文中,認為煙墩山附近的一些本土墓葬,相繼出土周式青銅器,證明宜侯夨簋在此出土並非偶然,證明了周人文化與土著文化的合流。

這裡介紹一下出土周式青銅器的本土墓葬。在江蘇句容的茅山風景區遊客中心附近,有一座先吳文化博物院(原江南土墩墓博物館),展示了江南土墩墓的歷史文化。所謂“江南土墩墓”,系蘇南寧鎮一帶集中在西周春秋時的一種人工土墩,這種土墩是一種平地起封、無墓穴葬具的墓葬,在過去的地方誌里長期被當作是“藏兵洞”“炮墩”“烽火墩”“風水墩”“古戰堡”。

與之類似的是太湖一帶存續於西周中期至戰國前期的石室土墩墓,區別在於墓葬砌有長條形石室。葉文憲先生從其延續的時空判斷,土墩墓為吳人墓葬,石室土墩墓為越人墓葬。

蘇南地區神秘土墩,過去被認為古代軍用,考古發現竟是吳人墓葬

區別於同時期中原墓葬的“不封不樹”,土墩墓明顯為江南一帶的特色墓葬,可以視為一種土著文化。對於土墩墓出土大量西周青銅器,學者遂解釋這體現了吳國上層為周人貴族,下層為土著居民的現象。但這種“周文化”究竟對吳國影響多大呢?考古學家李伯謙認為:“吳文化的主要內涵還是應由當地某種新石器文化、早期青銅文化發展演變而成。”他的觀點是吳文化發展更多具有本土性。

歷史學家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一書中,有一章《邊緣人群華夏化歷程:吳太伯的故事》對此事有最精彩的分析。王先生認為,從新石器時代晚期以來,中原與江南實際上就存在雙向交流,不僅是中原影響江南,同時江南也影響中原。所以在西周江南地區發現中原文化因素,不能證明周人抵達江南。土墩墓不管是否出土商周青銅器,但整體均為本土系墓葬,至於出土的青銅器,可能是從中原流落到這裡,也可能是出自當地貴族的仿製。

為什麼當地貴族要佔有、收集甚至仿製中原青銅器?這當然體現的是他們對華夏文化的嚮往。特別是土著吳人無意中獲得“宜侯夨簋”時,他們擁有了中原虞侯封於宜這一歷史記憶。春秋中期,吳國開始強大並通於上國,晉國大夫巫臣敏銳捕捉到這一動態,施展“聯吳抗楚”的戰略。此時吳國急需得到華夏認同,他們拿出“宜侯夨簋”的歷史記憶,希望尋找自己失落的族源;而夨國、虞國早已相繼滅亡,華夏國家也就樂於把太伯奔吳這一傳說移植給吳國。

蘇南地區神秘土墩,過去被認為古代軍用,考古發現竟是吳人墓葬

王明珂先生認為吳國是攀附的太伯後代,這種觀點其實也有前人提過,如陳橋驛先生就認為“吳為周後說是完全不可信的,是在吳成為中原大國的吳王夫差時代造出來的”。不過其觀點比較簡單粗糙,比如吳為姬姓的出身,早在壽夢、闔閭時代就具備了,並非夫差時代才有。而王明珂先生分析就要深入具體得多,他還列舉了許多“假借祖先傳說”的例子,其中就包括同時代華夏邊緣的秦、楚、越以及漢晉時期的匈奴、鮮卑羌,等等。

王明珂先生主張的是西方後現代族群理論,與當年顧頡剛的“古史辨”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先生自己就認為“由歷史記憶、歷史心性分析來探索史實,可以開創許多新的歷史研究內容,或延續、補充過去中斷的研究傳統——如過去古史辨派學者對於傳說古史的研究”,所謂“歷史記憶”,就是文獻與口述歷史;所謂“歷史心性”,就是“歷史記憶”所循的選材與敘述模式。這也類似顧老主張的“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故對於族群攀附的問題,他們認識也是一致的。

當然,這只是一種供參考的理論方法,對於具體結論則未必需要盡信,但無論如何,對於我們理解古史傳說會有更加深入的認識。吳國國君到底是不是太伯後代?因為早期史料的匱乏,實際上很難證真或證偽;但不管他們是不是太伯後代,實際上在春秋中後期,都已經完成了華夏化的塑造。我們在一方面探求“歷史事實”的同時,另一方面也應該注意到,“歷史記憶”是如何被書寫與流傳的,為什麼會存在這種“歷史心性”,這才是歷史研究的全部。


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漢史。系今日頭條簽約作者,悟空問答簽約作者,澎湃歷史專欄作者,網易歷史專欄作者,百度ta說合作作者,全歷史合作作者,出版有《先秦古國志》《先秦古國志之吳越春秋》《山海經全畫集》實體書三種,作品散見於《國家人文歷史》《北京晚報》《醒獅國學》《百家講壇》《威海晚報》等報刊雜誌及自媒體。感謝閱讀,歡迎關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