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的點火口令,由您來下!

東風悅讀 | 三個月後的點火口令,由您來下!

每到冬季最冷的時候,連隊前後門崗不成文的規矩就要被打破了。

原先,哨兵提前五分鐘接崗是連長征求了全隊的意見後,在軍人大會上宣讀通過的,但到了冬天站夜崗,幾乎沒有哪個戰士能迅速地逃離溫暖被窩的束縛,所以,大家也都默契地遺忘了這曾經的五分鐘。

直到楊森來了,這條規矩才算是守住了它最後的“威嚴”。

楊森是今年七月份新來到連隊的學員排長,私下裡大家都叫他“羊排”。剛來連隊,他常常把自己拘束在一個角落裡,遠遠地看著戰友們嬉戲打鬧。偶爾他也會跟大家一起笑,可當大家把目光對向他時,他又慌忙地把目光移向手機或是窗外了。

八月初,我剛結束外學回到連隊,連長老馬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講起關於他的各種囧事,我也會象徵性地附和兩句,心裡卻總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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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到楊森,是回來的那天晚上。面色黢黑,身材瘦弱,他身上的迷彩服被磨得有些發亮,眉宇間仍透著幾分學生氣。

“指導員您好,我叫楊森……今年畢業於軍事交通學院……”

“你今年多大了?”

“我20,哦不,今年應該是21,虛歲是……22了。”他似乎緊張得連年齡都忘了。

說話間,他雙手有些多餘似的搭在身前,眼神不停地嘗試與我對視,但心底的那份不安把剛剛聚焦的眼神打散後,又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了。

“指導員,沒啥事那我先回去了,拾掇拾掇馬上要接崗了……”

還沒等我打開話匣,他就急忙要隱遁於那一群迷彩之中了。我微笑著看他低頭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間。剎那間,他的身影竟讓我有些心疼,就像我未長大的弟弟,在這個新環境中他不知道如何與人交流相處。

那晚是楊森來連隊後頭一次站夜崗,十一點半剛過,他就穿戴好了所有裝具傻站在走廊裡有些不知所措,厚重的凱夫拉頭盔壓得他連抬頭都有些費勁。猶豫了幾分鐘,他走進宿舍叫醒了和他同崗的一名士官。

“十二點才接崗,你這麼早叫我幹什麼?!你怎麼跟個新兵一樣……”剛做了一半的美夢被生硬地打斷,他顯然有些不高興了,說著那名士官又把頭蒙進了被子裡。楊森尷尬地愣在那,幾分鐘後他又回到走廊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

這段對話,被在隔壁安靜寫材料的我聽到了。說真的,要不是他肩上的一道槓,我也很難想象他是一名已有了四年兵齡的幹部。大約又過了二十分鐘,我才聽到樓道里傳來了慵懶的腳步聲。我端起臉盆朝水房走去,透過窗子我看到在那個昏暗的路燈下,他的背影瘦小,步履艱難,踩碎青春的聲音卻是如此鏗鏘。

身為連隊的政治主官,我總想憑著一己之力去幫他些什麼,結果反倒使他變得更加封閉,眼神也日漸哀怨。躲避和沉默成了他維護尊嚴最後的辦法。但一個月後,連隊在挑選新訓骨幹時,他主動找到了我:

“指導員,今年我想去帶新兵……”

我正被一份材料“折磨”得腦袋發木,沒多想便婉拒了他:“我看在連隊更能鍛鍊你自己,如果你沒有準備好,到了新兵營反而更施展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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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番話,他顯得有些失落,簡單地應了一聲便回去了。那天,我再次想起這件事,心裡也有幾分自責,留在連隊,看似是對他溫柔的保護,卻在不知不覺中打擊了他勇於衝破迷障的勇氣,或許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這份勇氣才是最可貴的。

只是他的猶豫和怯懦,和當初的我是一模一樣的。

以前,我從不相信眼淚是有溫度的。在塞外大漠,冒著白煙的眼淚澆到冰涼的白米飯上,透過舌尖我才第一次嚐到了眼淚的溫度。

在我剛走出軍校象牙塔的頭一年。九月,我還未來得及讀懂部隊這個新環境,就跟著大夥來到了千里之外的大漠參加某次戰略演訓任務,無論願意與否,在登上軍列前我不得不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但這第一步我就邁得有些艱難。

到達任務區後,我隨即和戰友們開始了宿營搭設任務。“班用棉帳篷不是這麼搭,你在學校裡沒搭過嗎!?”“排長,你那地釘砸得太遠了!”“你們那一組的帳篷搭斜了,你們幹活就這標準啊?!”就像一本晦澀難懂的小說,我還沒讀出它的精彩,就被開頭各種生僻語句磨去了一半的興致。

頭三天裡我就這樣被他們“連吼帶罵”地完成了宿營搭設任務,還沒等我稍稍喘口氣,大隊長又交給我一項新的任務——策劃軍事行動方案。以前在學校,身為模擬連長的我,各類行動方案是最熟悉不過的了,可讓我站在另一個高度上去策劃行動卻是第一次。

為了完成好這項任務,又是三天,我通宵達旦地找參考、做梳理、彙總信息,為了使方案儘可能合理可行,我問遍了身邊幾乎所有的戰友和領導,最終在那個深夜我敲下了最後一個句點,印象中我已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了。

清晨,我顫顫巍巍地拿著方案走進了大隊長的房間,他正埋著頭看文件。“嗯,寫完了啊,這兩天辛苦了。”說著他從我手中接過文件,開始翻閱了起來。

“你這個方案……”他漸漸收起了剛才的和藹,樣子變得愈發嚴厲。

“人員編組你有沒有考慮過人員構成?車輛編組也很不合理!”他翻到最後一頁,看到某段文字裡多加了一個逗號,突然他大手一揮,那份十二頁的方案被他奮力地甩向空中,過了很久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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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被狠狠摔在地上的還有我心底最後一點驕傲。我回到帳篷,端起餐桌上早已冰涼的白米飯,筷子還未伸進去眼淚就先掉了下來。自那天起,壓在我心裡的衝勁變得越來越微弱了,我開始鬱鬱寡歡,彳亍不前。

夜晚,藉著塞外微寒的月光我不停回想:我是優秀學員,我榮立過三等功,我是被大家認可模擬連優秀連長,但那個“我”到哪裡去了?

“你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讓人印象深刻?”

不知何時,老連長已靜靜地站在帳篷外的窗子前,他渾厚的聲音透過細細的窗紗飄了進來。

“當然是在你最絕望的時候。這麼點破事就把你唬住了,你還有資格去惦記著之前的成績。”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了窗子,空把一輪明月留給了我。

又過了幾分鐘,確認老連長已經走遠了,我立刻衝出帳篷跑到一個山丘上,而後衝著銀色的萬物一陣狂吼,以此來發洩我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滿。第二天清晨,我迷迷糊糊地就被同帳篷的小李搖醒了。

“你叫了一宿,又做噩夢了?”從此,我又一件糗事被大家記住了。

實際上,這也並非我人生中最絕望的時刻,因為人在最絕望的時候卑微得可怕。

那是我們學員生涯最後一次長途拉練。出發前,我們每個人只分到了一小壺水,可面對綿長又荒涼的大漠,這無異於杯水車薪。臨走,我又偷偷地往背囊裡塞進兩瓶礦泉水。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是,就是這兩瓶普通的礦泉水,卻擁有足以改變我一生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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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的前半程,大家還相對輕鬆,一路唱著小曲說著快板就走到了中午。

“好了,大家原地就餐休整!”隊長剛剛下達完命令,隊伍裡便傳來了稀稀拉拉的叫好聲。我拿起一袋乾糧正要掰開,走在隊伍最前邊的華羽找到了我。

“傑哥,你那不是多帶了兩瓶水嗎,分我一瓶唄,那壺水早都被我喝乾了。”想著下午還有近六個小時的長途行軍,我沒作猶豫便把水遞給了他。他接過水,豪飲了半瓶後又塞回了背囊裡。

午後,華羽依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或許是有那半瓶水“撐腰”,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加快步速,但我在喝完水壺裡的水後,遲遲不敢打開新的那瓶水。

高溫仍在考驗著我們這群即將離開大學校園的“幹部”們,原先隊伍中的歌聲和快板聲,早已化作無聲的沉吟。此刻的大漠,除了靴底和黃沙的摩擦聲,就只剩下我們輕微的喘息了。

忽然,路邊一個熟悉的水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不正是我給華羽的那瓶水麼,他怎麼如此奢侈,還剩小半瓶水他就隨手丟棄在路邊了?

後來我才得知,華羽中午把它塞進背囊後,水瓶不知何時掉了出來,又被同學們從隊頭踩到了隊尾。我再看到它,瓶裡的水早已變得渾濁不堪了。

因為走在隊伍最前,這一切他都毫無察覺。我還在為這半瓶水默默可惜,突然從身後衝出了一個人,他抓起水瓶就往嘴裡倒。喝完,他還不忘用手在瓶底用力地拍了幾下,等確定一滴水都沒有後他才把空瓶甩到老遠,而後又埋頭向前走了。

行軍的第三天,所有人像齒輪一樣,繼續向前走。

臨近中午,我們幾乎已經被榨乾了所有能量,又臨時接到了宿營任務。任務開始,我身旁的戰友小孫剛把一根地釘砸進黃沙裡,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幾個同學蜂擁而上迅速把他抬到身旁的醫療車上。回來後聽隨行的戰友說,小孫的心電圖曾有幾秒鐘毫無徵兆地就變成了直線……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上救護車,因為幾天來炎熱和日漸嚴重的膝蓋陳舊傷,讓我每向前走一步,都要經受撕扯全身筋骨般的疼痛。更要命的是,出發已經三天,終點仍舊遙遙無期。同學們也不再一味地讓我堅持到底了,因為“底”在哪實在沒人知道。

我轉過身焦急地尋找救護車,就像丟失了孩子的父母,眼神裡充斥著希望和絕望。五分鐘過去了,“孩子”沒看到,我卻看到幾日前從雲梯上摔下來,小腿處仍骨裂著的華羽。他仍在痛苦堅持著,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眼睛裡是死亡一般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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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哥,別往後看了,後面除了我就剩下救護車了。”

我趕忙背過身子去,臉上是火辣辣地疼。“不是,我……我不是在看救護車,我……在等你呢。”

“唉,謝了傑哥,那瓶水……”

“你那半瓶水,剛才救了一哥們的命……話說都這樣了你咋不上車呢?”

“不行,我得走完這學員生涯的最後一里路。”聽到這句話,若是不在人群裡,我一定狠狠地給自己一記耳光。

……

新訓骨幹名單定下來的前一天,楊森又找到了我。

“指導員,我……我想我已經準備好當一名新兵排長了,雖然……”他仍有些不自信,但這次他一定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

“走之前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吧。”我請他坐了下來。

那是我在讀軍校時,我們軍訓大隊長的故事。年頭久了,隊長的名字我也記不清了,可他的形象一直深刻在我腦海中。在我們這批學員的心目中,堅毅、果敢、勇猛……一切適合軍人的形容詞用在他的身上都不為過。

在參加一次全軍比武競賽的時候,他不慎從器械上掉下來,此後膝蓋落下了病根。後來我們聽說,隊長在轉業後天天就靠著喝茶,玩佛珠來打發時間,畢業前我們幾個學員曾去看望隊長,他手裡的佛珠早已被搓得發亮,卻再也沒有往日的那份幹勁了。

“人跟導彈是一樣的,只要找準了‘彈射點’,給它一個‘點火’的口令它就飛得起來,只是自那次受傷後,我失去了那口氣,找不到自己的‘彈射點’了……”

“是,指導員,三個月後您來下‘點火’的口令!”(作者:黃振明、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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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 | 火箭軍政治工作部

主辦 | 宣傳文化中心

刊期 | 第 705 期

監製:毛勳正

主編:吳 浩

郵箱:zghjjt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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