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愛爾蘭一戶人家4個女人絕食而亡,沒人知道為什麼,多年後這家劇團“揣測”了這個故事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47期,原文標題《揣測》,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2000年,愛爾蘭東部郊區的一戶人家中發現了四個女人的屍體。一個女人和她的三個侄女選擇絕食而亡,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13年後,都柏林年輕的正點劇團“揣測”這個故事,並將它搬上舞臺。

記者/駁靜

2000年愛爾蘭一戶人家4個女人絕食而亡,沒人知道為什麼,多年後這家劇團“揣測”了這個故事

愛爾蘭話劇《唇語》已經在很多國家和地區演出,去年受到烏鎮戲劇節的邀請,今年終於成行

出人意料的開場

烏鎮大劇院的序廳是個300人的中小劇場,我提前五分鐘到,位置在第九排。舞臺上除了一面屏幕,兩把椅子,別無他物。中央站著一位穿西裝的微胖男士,他胸前掛著工作證,紅色緞帶,如果湊近看,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是馬修。看樣子,演出開始前他得說上幾句。舞臺右側角上還有一位音響師,年紀稍大,戴著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劇場沒有坐得特別滿,比方說第四、五排都還有些許空位,猶豫了一下,按下了試圖往前坐幾排的企圖心。我瞧了一眼手機,7點半整,看來演出是要延遲開場了。果然,馬修開始安撫觀眾。大意是,劇組還在後臺準備,演員嘛,對形象總是過分在意,請大家少安毋躁。

能說的話都說完了,演員還在磨嘰。馬修看了看錶,終於找到一個新話題:論烏鎮大劇場的先進性。“你們看,我說什麼它都能實時翻譯,太高級了。”這時我才注意到舞臺屏幕上方的電子屏幕,還真是一字不差地準確翻譯著馬修的廢話。“我再試試,是不是說啥都能立刻翻譯出來。”馬修又說了一句無聊的廢話,屏幕緊緊跟上。

終於,演員準備好了,上來一個老頭兒,頭髮有點白,瘦瘦弱弱地在那條椅子上坐下了。馬修說:“歡迎大家到來演後談。”最先聽到“演後談”的時候還有觀眾在笑,以為馬修在開玩笑呢,漸漸地大家都明白過來,這就是演出了——早在馬修站在臺上看著觀眾入場時,演出就已經開始了!我回過神來,心想,竟然就上當了。只消想一想,剛才字幕的實時性和準確度都太不對勁了。

都柏林正點劇團(Dead Centre)三幕舞臺劇《唇語》(Lippy)的開場,讓所有觀眾感到意外。不過,這個充滿靈氣的小聰明,並沒有草草了事。當主持人馬修和演員坐下來,開始所謂的演後談,他們討論的主題便是“唇語”。唇語是什麼?為了搞明白這一點,導演本·基德和他的團隊跟一位唇語專家做了幾場工作坊。本·基德學到一個有意思的點,唇語基本只有當閱讀者能看到嘴唇的正面時才有可能讀得出來,即便如此,最厲害的唇語專家,都不可能憑空區分出“pear”和“bear”。

本·基德最初對唇語感興趣,是它既在隱喻“將語言放入嘴中”,某種程度上又是“聽到弱勢者真相的方法”,其中的哲學思辨引人玩味。當他意識到,“pear”和“bear”之間需要上下文才能作區分時,與第二、三幕的故事有了現成的連接。

《唇語》第二幕一開場,我心頭隨之一緊,因為舞臺情緒驟然變得灰暗且壓抑。第一幕中,除了唇語是什麼,二人當然也談到了他們的演出。2000年,愛爾蘭發生了一樁令人不解的自殺事件。一個女人和她的三個侄女,將自己關在家中40多天,最終絕食而亡。屍體被發現後,人們去探尋原因,發現更驚人的事實,她們將自己曾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所有記錄全都銷燬了,那是前互聯網時代,一旦證件、照片、往來信件、水電單和信用卡賬單付之一炬,人的痕跡就被完全消滅了。對本·基德來說,四個女人的生活真相失去了上下文,人們無法準確地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要用絕食這樣殘酷的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

所以第二幕虛構了“絕食現場”,正是第一幕演後談所談論的話劇。但沒人知道真相,本·基德說他們所做的,不過是“將語言放入她們嘴中”。現實中,為數不多的記錄是一段監控錄像,商場的CCTV拍到了其中兩個女人消失前的一次逛街行動。於是,警察特地找了唇語專家去解讀這個畫面,試圖通過語言揣測她們的心理狀態。

2000年愛爾蘭一戶人家4個女人絕食而亡,沒人知道為什麼,多年後這家劇團“揣測”了這個故事

愛爾蘭話劇《唇語》

奇異的小戲

《唇語》短短75分鐘,每一分鐘都在抓取注意力,尤其是最後10分鐘的獨白。

此時絕食現場隱去,大屏幕再次降下,屏幕裡出現一張嘴的大特寫。一張女人的嘴,口紅偏粉,佔據整個屏幕;一張老女人的嘴,嘴唇上下佈滿皺紋。鏡頭直視這張嘴,它張開說話的時候,牙齒、舌頭、唾沫,甚至口腔更黑暗的深處,都在直勾勾地攫取觀眾的眼睛。

這個畫面足夠觸目驚心,並且讓觀眾席上的我無處可逃,我發現我在逃避,最後不得不將視線往上移,盯著字幕看一會兒——此時的我慶幸剛才沒有往前挪,坐到離屏幕更近的位置去。

“將語言放入一張嘴”,這段獨白還原了本·基德這句話的本來面目,只不過,效果令人不適。“我總是難以想象,作家擅長的這件事,是如何完成的,如何憑空為一個人設計語言。”本·基德說。前兩幕,本·基德表達了他對強行安置語言的厭惡,或者說,無聲的監控攝像也好,第二幕語言的匱乏也好,最起碼他站在消解語言、停止揣測這一立場上,最後這段獨白卻與這個立場有天然的衝突。

怎麼解釋這段獨白?在第二天的採訪中,本·基德是這麼告訴我的:“從始至終,我們都無法得知這幾個女人在說什麼。最後10分鐘,我們終於有機會聽一聽她們的聲音了。這個時刻稱得上萬眾期待。但她說的這10分鐘總結起來是一個字:滾。她不想在這裡,不想說任何話,不想跟任何人交談。的確,當獨白出現的時候,與我們原有的觀念互相矛盾,我們一直在表達的那個東西坍塌了。但情緒推到此刻,獨白是最好的終場。”

1972年,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創作了一個短劇,叫《不是我》(Not I),《唇語》最後這段獨白形式上的靈感正是來源於此。為此,本·基德邀請愛爾蘭著名編劇馬克·奧哈洛倫(Mark O'Halloran)“客串”,為《唇語》創作了最後10分鐘。獨白的內容,是詩意的,含義模糊的,而它的畫面是“噁心”的,帶有一絲奇異感,“但願觀眾離場時,總結他的感受是,它奇異而獨特,以前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東西”。

第七屆烏鎮戲劇節,有像《三姊妹》和《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樣的經典“大戲”,也有《為什麼》這樣的大師彼得·布魯克的晚年之作,但小戲《唇語》卻因為它的奇異而打動了許多觀眾。走出劇場,仍然能記住它的許多場景。第二幕中,四個女人在房間裡無序地活動,某個時刻,餐桌被推到最深處,橫放過來,緊貼牆壁。女人們鑽入桌子底下,將身體橫過來繼續用餐,空間像是被旋轉了90度,但一切照舊。這不知是絕食的第幾天,但顯然已經接近底線,時間和空間逐一變形,在她們的意識裡錯亂生長。“我還存在嗎,還是我已經不存在了?她們的精神陷入痴茫。”本·基德說這是他們為飢餓想象出來的一個形態。

2013年,《唇語》在都柏林首演,獲得了該年度《愛爾蘭時報》的最佳戲劇獎,在第二年的愛丁堡藝穗節(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上獲得了鼓勵新劇本的“首獎”。擺在戲劇導演面前的兩條路,重排經典,或創作全新的作品,本·基德選擇的是後者。“重排經典劇目的意義在於,提醒人們這部作品的偉大,但這個想法不能使我興奮。創作全新劇本對我來說,意味著更大的自由,意味著發明一個全新的東西。”

2000年愛爾蘭一戶人家4個女人絕食而亡,沒人知道為什麼,多年後這家劇團“揣測”了這個故事

本·基德說他的創作方法是:尋找那些倘若發生在舞臺上會令人感到奇怪的事

“每部新劇都是一個全新發明”

“80後”導演本·基德出生於德比郡(Derbyshire),它在英格蘭中部,靠近曼徹斯特。父母都就職於一所高中,他是家中長子,底下還有一個弟弟與兩個妹妹,從事的職業全都與戲劇無關。他大學學的是哲學與文學,從小對錶演感興趣,因此在大學期間做了不少嘗試,畢業後索性去演員學校讀了幾年。之後幾年,他發現自己是個失敗的演員,也得不到太多表演機會,“又還想繼續待在戲劇領域裡,看是否能夠創造出一點東西”,就轉向了戲劇導演,沒想到因此大放異彩。

2012年,本·基德與另一位年輕導演共同創立了正點劇團,《唇語》是他們的第三部作品。幾年間,本·基德獲得了若干個年輕導演獎,成為英國戲劇界的一顆新星,儘管如此,本·基德說他並不確定會將戲劇進行到底。在歐洲許多國家,戲劇導演通常大學就修習了導演科目,演員也來自表演系,換言之,戲劇人大都是學戲劇出身。但英國有點不一樣,本·基德說他認識的許多戲劇從業者都不是科班出身,他們在大學學了一個專業,但是為了逃避它,闖入戲劇社團,然後他們發現這比寫論文或做手術有意思多了。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三聯生活週刊:《唇語》第一幕輕鬆,第二幕突然滑向了沉重和陰鬱,兩幕之間巨大的情緒落差,是如何處理的?

本·基德:第一幕輕鬆調笑,隨之而來的卻是封閉空間裡的沉重對話。這是我認為沉重故事應當被講述的方式。“演後談”這個主意冒出來的時候,我很喜歡,就想著能否把它和四個女人的故事捏合起來。極端情緒是對生活的效仿,因此情緒流轉是重要的。這個故事嚴肅、奇怪,還讓人感到害怕,這個輕鬆的開場奇襲了觀眾,在觀眾沒反應過來時就已經卷入一場戲劇陰謀。它的目的是讓觀眾鑽到舞臺背後、生活背後,並且緊迫得沒有時間緩和。當觀眾走出劇場,可能會跟朋友討論說,難以想象,這兩幕竟然是同一部戲,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三聯生活週刊:四個女人選擇絕食40多天然後死去,這個悲劇事件當時是如何被討論的?

本·基德:2013年,我們重提這樁案件時,大家都會說,哦,我對這件事有印象。2000年事情發生時,媒體有大量報道,但這個奇異的絕食自殺事件,隨著熱度褪去,也像多數事件一樣無人再提。她們斷掉了讓世人理解她們的後路,銷燬檔案和文件,她們生命存在過的痕跡,因此她們的故事一直停留在無人能理解的狀態裡。當時的記者調查出來一些細枝末節,比如她們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或許她們相信死後能見到上帝;其中一位年紀非常大了,而且病得非常嚴重,或許其他三個人決定陪她一起死;再比如她們曾經歷一次因為租金上漲導致的不得已的搬家,她們曾生活的社區裡有許多大工廠的員工。但這些細節,不足以解釋她們的極端選擇,它給愛爾蘭人留下的是一個巨大的空洞。

三聯生活週刊:用現在的眼光去看,這是個一定會引起全世界關注的悲劇事件。

本·基德:當時卻並非如此。它只是愛爾蘭的一個本土事件,甚至,它都沒有大到引起英國媒體的關注。我想你是對的,如果它發生在今天,由於互聯網和社交媒體,會引起全世界的好奇心,但2000年,這一切都只在愛爾蘭群體裡消化了。即便在愛爾蘭人心裡,也沒有激起太多“奇異”之外的情緒。當一件事沒有更多的解讀空間,不擁有悲劇的隱含意義,它的傳播範圍就會非常有限。比如最近發生在英國集裝箱裡的越南偷渡案,全世界人都在討論,因為這背後有全球化的問題,貧困的議題,但這四個女人的絕食非常私人和封閉。

三聯生活週刊:你們在創作《唇語》時,有尋找到答案嗎?

本·基德:沒有,事實上,我們刻意不去尋找答案。我們有猜想、揣測和感受,但是沒有答案。80年代,愛爾蘭共和軍的絕食抗爭活動影響了一代人。再往前數100多年,愛爾蘭又經歷了馬鈴薯大饑荒,導致人口銳減四分之一。所以絕食和飢餓,在愛爾蘭民族性裡存在感非常強。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她們做決定的原因。一切都只是猜測。在這個前提下,我們用演後談開始這部劇,刻意驅逐觀眾的信任,因為他們在看一部從沒看過的演出的演後談。這是我試圖讓唇語與這件事建立聯結的著落點。

三聯生活週刊:看你的創作經歷,讓我對英國年輕一代戲劇人的生存狀態感到好奇。

本·基德:對年輕一代的戲劇人來說,生存狀況是挺難的,起碼比以前難了。因為政府對我們的支持沒有以前多。我出生在英國,到愛爾蘭創作,算是找到了一個挺好的開端。愛爾蘭是一個小國家,社群對戲劇的支持力度非常大,小而友好,這就很適合年輕藝術家在這裡開始他的創作生涯。不像倫敦,它的龐大會讓你感到害怕。所以我們的作品很快就能被足夠多的觀眾看到。但作為一個小國家,在資源方面和觀眾層面,你很快就山窮水盡了,所有人都看過所有作品。所以像到烏鎮來演出這樣的機會對劇團來說,總是彌足珍貴,這意味著,作品能見識到全新的觀眾。從謀生的角度,年輕藝術家,特別是試圖創作《唇語》這樣奇怪作品的年輕藝術家,仍然過得艱難。我們的生活是從一個項目到另一個項目,所以我們總是說,我們的生活最多隻能像上一個項目那麼好。

三聯生活週刊:但還是有大量年輕人在過這種遊牧式的“藝術家生活”,你感覺到這個時代的文化土壤對這種生活是包容的嗎?

本·基德:有一種說法,說那些大學學習戲劇科目的人,是因為不想長大,於是選擇了一個不嚴肅、毫無用處的專業,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理直氣壯繼續鬼混。這說法我挺認同,有時候我看著戲劇之外的現實世界,會想,算了,請讓我在這個角落再多待一段時間。逃避庸俗瑣碎的日常生活,這想法聽上去有點傲慢,對生活本身的傲慢,所以這也是我不會抱怨的原因,我們沒什麼錢,也總是掙扎著尋找下一個項目。關於藝術家生活,大衛·林奇講過一個體驗,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有一天去一個藝術工作室,看藝術家們在工作,有人在畫畫,有人在雕塑,都在搞些什麼。他看著這個畫面就想,稍等一下,一個傢伙從床上爬起來,踱到工作室,跟顏料斗爭一會兒,企圖創作點什麼,喝杯咖啡,見幾個朋友,可能回來再胡亂弄一點。林奇就想,哦,這就是所謂的藝術家生活,那我也想要。

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新刊《走,觀鳥去》,點擊下方商品卡即可購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