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超生游击队”的童年记忆:为躲计生干部藏坟地里,如今成为二胎妈妈

一段“超生游击队”的童年记忆:为躲计生干部藏坟地里,如今成为二胎妈妈

小品《超生游击队》

2002年深秋,我正在院子里玩耍。忽听奶奶一声吼,“妮儿,快跑。大队支书来了!”

我像一只老鼠,踩着拖鞋、慌不择路地窜回屋子。顾不上撞在门上红了半边的脸颊,一头扎进了大衣柜里。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这样的场景隔三差五就上演一次。大队支书、村会计、警察,甚至是村边突然出现的卖货郎,都会让我和家人成为“惊弓之鸟”。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作为二胎出生的时候,正好是计划生育风口浪尖上的1991年……

二胎

我叫杨虹,河南南阳人,出生在1991年元旦后的第三天。

当时,父母已育有一子,但他们的婚姻并不如意,三天两头吵架,每次吵架后母亲都会离家出走。1990年,在母亲消失半年后,父亲终于在湖北找到了她。哄好了母亲之后,父亲突然有了个念头:再要个孩子,最好是女儿,会哭会闹会缠人,母亲就不会乱跑了。

我带着“拴住”母亲的重任降生了,父亲姓白,给我取名“白雁鸣”,寓意“雁过留声,一鸣惊人”。父亲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很有文采,可惜的是,这个名字没能伴随我多久。

我四个月大的时候,父母匆匆赶回了老家——爷爷坐牢了。

那个年代,抓“超生”是村干部的政绩,找到一个,就可以戴大红花,还能获得镇上的表彰。母亲离家的这段时间,缺席了一年多“孕检”,引起了计生办高度警惕。

所谓孕检,就是还有月经的已婚女子,每月去卫生站排队做B超。如果发现已经生育又怀孕的,直接引产加罚款,术后强制结扎;生有一孩的,还会劝导“上环”,也就是放置宫内节育器。

母亲没有随大流“上环”,并长期缺席孕检,计生办干部坐不住了,带人寻上门来。

奶奶解释说母亲与父亲吵架离家出走了,公社干部不相信,认为他们是假借吵架名义,出去躲二胎。争执不下,又一直找不到我母亲,爷爷就被一众干部“请”进了派出所。

爷爷起初很硬气:“坐监就坐监,怕啥,有吃有喝就当是走亲戚了!”谁知第三天,爷爷就落泪了,对奶奶哭诉道:“这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娃们回来了没?” 至今,我都不知道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来一提起坐监,爷爷就脸色发白,频频摆手不让我说下去。

奶奶不忍爷爷受苦,卖掉了家里的部分余粮,又想法子借了几百块钱,低声下气地到处求人,才将爷爷领了出来。

父母抱着我匆匆往回赶,将要到家时犯了难。孩子是万万不敢带回家的,这是超生的铁证。倘若一次性罚几千块钱,砸锅卖铁凑齐也就罢了,只是,很多人上缴罚款后发现,还要面对名目繁多的其它罚款,孩子户口落实前,不知不觉就过了万。

这笔钱对父母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他们最终决定,将我这颗“烫手山芋”,以走亲戚的名义,藏在外村的大姨家。

大姨不喜欢女孩,也不愿费心侍养婴儿。母亲一再请求,承诺会时常送些粮食和钱,大姨才勉强收留我。父母得到了解脱,对大姨千恩万谢。

大姨把我当小狗似的养着。垫着烂褥子的纸箱,就是我的床,寒暑如此。大姨往箱子里扔几块馍馍,就算是我的饭,甚至几天没有水喝。

半年后母亲来看我时,见到这幅情景,与大姨大吵一架,想带走我。大姨死活也不放手,扬言不给一千块钱,以后谁都别想见。

母亲回到家里,哭倒在奶奶跟前。她们婆媳关系不睦,在此之前已经几个月没说话了,但为了我,两人暂时和解了。

最后奶奶作为家长出面,用两百块钱和两兜米面换回了我。对外说我是一个杨姓亲戚捡的弃婴,先寄宿在这里,随口以姓做名,唤作“杨虹”。

一段“超生游击队”的童年记忆:为躲计生干部藏坟地里,如今成为二胎妈妈

我家的老宅

寄居者

1992年5月,母亲再次离家出走,父亲又踏上了漫漫寻妻路。我与哥哥则成了奶奶的“尾巴”。

作为男孩,哥哥是家族的香火,不管父母将来如何,他在家里的位置都很牢靠。我就不同了,是黑户,又是女孩,在罚款的巨大压力下,亲戚们怂恿奶奶将我送人。可经历过在大姨家的遭遇,奶奶再也不敢轻信外人了,坚持要自己带着,实在抓得紧,再把我送到别人家暂住几天。

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后来听奶奶提起,不下十多户人家被我叨扰过,多数是奶奶的亲戚、故交,甚至是干儿女。奶奶后来常叮嘱我,人要懂得感恩,长大后一定要常去看望他们。

在众多寄居家庭里,留给我最多开心回忆的,是赵伯家。赵伯是奶奶的干儿子之一,当时他两个儿子已成年,故而对寄居的我很好,曾一心想收养我。但因为他家特别穷,奶奶担心我受苦,所以假装不懂他们的暗示。

住赵伯家时,我刚好入学,在那里读了育红班和小学一二年级。那时,有同学给我取外号,我立即回家告状,一位哥哥当天下午就跑去校门口,堵住了那个男孩,把他吓得哇哇哭。

赵大娘对我也特别好,晚上会抱着我睡觉,家里穷没有零嘴儿,她就想法子用黄豆加糖给我炒甜豆子。

唯一的烦恼是,有些无聊的大人,总笑话我是没人要的“四季客”!我不想当“四季客”,总盼着奶奶接我回家。

一次,奶奶来看我之后很快就要离开,我光着脚追出去,拽着自行车不撒手。同行的小姑一下一下掰开我的手指,我就跳脚、打滚。这一幕被邻居看见了,模仿笑话了我十多年。

那次因为闹得太凶,第二天,我发高烧了,身上长满了疹子。奶奶心疼了,把我接了回去,还是把我称作一个叫“杨虹”的弃婴。

一段“超生游击队”的童年记忆:为躲计生干部藏坟地里,如今成为二胎妈妈

赵伯家的房子

“快跑!”

在家上小学的那一年,是最“惊心动魄”的时候,我越长越像父亲了。闻风而动的计生干部,时常造访我家。

刚开始,我都是藏在家里的菜窖里,甚至是脏兮兮的鸡窝后。但这毕竟是家里,四顾无人的荒野才是我最不愿去的地方。

一次,午饭时计生干部突然出现,我丢掉碗跑到村外的野地里。刚秋收完,平原大地一片光溜溜,我只好跑到了一片坟地里,趴在坟头的后面,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跳,一边对跟来的小狗说“不要离开我”。

还有一次,我正在上课,爷爷突然出现在窗外:“杨虹,快跑!”

我拎起书包往外冲,连招呼都没打,老师一脸惊愕地看着我。那是一个春天,麦子齐腰深,我躺在麦田里,担心着可能又要开始寄居的日子了。

计生干部们开始到学校里“抓黑”,抓到了,就是巨额的罚款。那年还没等放暑假,我就提前离开了学校。

再开学时,我被奶奶送到了三姑家,改名“刘翠”,冒充村里人,又凑合上了一年学。

在外村上学没人来调查,只是住的不如赵伯家开心。表弟顽劣,时常搞些恶作剧,在我面前放屁、把猫扔我身上。我时常与他打架,还咬伤过他。姑姑常常责备我,弟弟也呵斥我:“老住俺家干啥,赶紧走!”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奶奶说的那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后来,在镇上读初中,班上有一位漂亮的女同学,下巴旁有个疙瘩,笑的时候嘴会歪。大家都好奇的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们:“我妈怀孕时被计生办抓住,对准我脑袋的位置打落胎针,幸亏我胎位不正,打到下巴了。”

听到她的这番话,我忽然觉得,那些年的东奔西跑跟她比起来,竟不值一提了,心绪安宁了许多。

初中时,我又换了个名字,叫做“张萍”,因为与大姑家表姐相貌类似,故冒充了她。一次遇见小学同学,她喊着“刘翠”,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为此尴尬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讨厌自己“黑户”,除了四处漂泊,就是各种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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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改换姓氏的身份证

名字

2006年初,计划生育大有松动,很多人出门打工躲了二胎,在外地医院开假的孕检单回去,户籍方面也把控得不太严了。奶奶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使我落户到了一个姓“杨”人家,我名正言顺得成为了“杨虹”,只是出生日期改成了88年。

拿到身份证那天,我看着上面的性别、民族,大声念了无数遍身份证号码,有一种终于被承认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好,再也不用一次次东躲西藏、改名换姓。后来,我拿着身份证外出工作了十年,以为与千千万万的青年一样,再无“黑户”的阴影,没想到一回到家乡,就被打回了原形。

亲戚们坚持叫我白杨虹,这让我很恼火。我不断更正,他们却笑我执拗:一字之差,何必在意?你祖宗八代都姓白你不姓?

我认真回他们:在别人姓名面前再加姓,很不尊重,而且我证件上写的就是“杨虹”。他们又嗤笑:“我们只承认你是‘白杨虹’!”

渐渐地,我也看开了,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张萍或者刘翠,叫了能应声就行。然而,名字可以看淡,可因常年分离导致的血亲淡漠,却如何也搅不浓了——至今,我与父亲的关系都不和睦。

最近,国家放开了二胎政策,我也借着东风生下了第二个孩子。看着他咿咿呀呀快乐的模样,我不禁有些感慨:从今往后,不会再有黑户了,但愿那些像我一样的超生女孩,都已健康长大,为人妻为人母了。

我想,以后在和孩子聊起自己的童年时,应该能笑着回忆那些东躲西藏的日子、那些和计生办“捉迷藏”的故事,让他懂得生活的宝贵和生命的珍贵……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北青深一度】创作,在今日头条独家首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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