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商隱的無題詩和晚唐的豔情詩,看唐詩的審美理想的轉向

從初唐的朝陽初升到盛唐的如日中天,再到晚唐的日落西山,唐詩走出了一條從邊關大漠的雄壯之大,到閨閣紅樓的憂傷之小的歷程,而這個歷程是由二李完成的。詩仙李白代表著盛唐自由雄渾浪漫的外在之美,而晚唐朦朧詩人李商隱,代表著晚唐憂傷細小的甚至無法捉摸的內在情緒。他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宣告著唐朝及唐朝的詩歌從如日中天走向了日暮黃昏。

從李商隱的無題詩和晚唐的豔情詩,看唐詩的審美理想的轉向

每個時代都有它與之相適配的審美理想。

盛唐的詩歌雄渾闊大,如同一個騎著白馬的將軍,馳騁於邊關大漠之中,盛唐的月亮也豪壯地照著“秦時明月漢時關”。那時候人們的理想是建功立業,“功名只向馬上取,直是英雄一丈夫”,詩人的情緒是歡快明朗的,縱然將要戰死沙場,也要有“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瀟灑與囂張。他們將死亡當成了一種美好,死了又能怎樣,“縱死猶聞俠骨香”。

而晚唐的詩歌幽深惆悵,他們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書生,身材瘦削眼神憂鬱,繡口輕吐就是憂傷。那時候的月亮,似乎也從邊關照向了閨房,照著離人的悲傷。

安史之亂的鐵蹄徹底踏破了盛唐的審美理想,在經歷了千瘡百孔的時代鉅變之後,唐朝的氣運已盡,隨之而來的是唐詩審美理想的轉向。

正如李澤厚在《美的歷程》所說,“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不是對人世的征服進取,而是從人世的逃遁退避;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們的活動事業,而是人的心情意緒成了藝術和美學的主題。”

從李商隱的無題詩和晚唐的豔情詩,看唐詩的審美理想的轉向

唐詩從中午的炙熱終於走向了黃昏的冷寂。

男人們不在沙場,就在閨房,因為荷爾蒙總需要尋找一個出口。

晚唐的詩人們早已經沒有了高適李白那樣的雄壯了,他們是李商隱朦朧的感傷;是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風流;是白居易的樂天知命,是元禛的流連紅樓的豔情。唐詩從沙場走進了羅帳。唐詩所描寫的主題,也從沙場血戰變成了被翻紅浪,從萬里邊關變成了嬌柔女子的身體。唐詩的情緒,已經轉向身體的快感和詩人們無可奈何若有若無的悲傷。一種莫名其妙的愁思在晚唐的詩歌中瀰漫,這種審美特徵,我們稱之為晚唐的黃昏之美。

從中唐開始,人們似乎變得更庸俗更流氓了。因為更多的詩人開始寫豔情詩,更多的讀者對此如痴如狂,風流詩人元禛的《會真詩》中充滿了曖昧甚至是赤裸裸的書寫。

因遊李城北,偶向宋家東。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

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頻聚,朱唇暖更融。

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

汗光珠點點,發亂綠鬆鬆。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

留連時有限,繾綣意難終。

從李商隱的無題詩和晚唐的豔情詩,看唐詩的審美理想的轉向

這樣赤裸裸的描寫,即使是不懂古詩的讀者,也能感受到迎面撲來的荷爾蒙與多巴胺的味道。元稹淪陷在嬌媚女子的柔波里,也標誌著盛唐的雄渾不復存在,它已經成為一灣溫柔的清水了。

晚唐時代,詩人們開始集體淪陷,出現了一大批豔情詩人。李商隱的豔情朦朧而傷感;溫庭筠的豔情色彩繁密;杜牧的豔情充滿自責;而專業身體寫作的韓偓喜歡白描的細節,近乎赤裸裸的色情,他甚至有豔情詩歌的專輯問世。《五更》:

往年曾約鬱金床,半夜潛身入洞房。懷裡不知金鈿落,

暗中唯覺繡鞋香。此時欲別魂俱斷,自後相逢眼更狂。

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淒涼。

縱慾主義和享樂主義瀰漫全詩,也瀰漫在晚唐血色的天空,這是末世王朝的典型景象。

我無意揭開晚唐豔情詩的蓋頭,我想揭開的一個事實是,晚唐詩歌的審美理想轉向了——從邊關到閨房,從外在的事功到內心的情緒,從豪放到婉約,從明快到朦朧,這種審美理想的轉化直接影響了晚唐詩人李商隱,影響了五代的花間詞,繼而影響到宋詞。

李商隱是一個高格調的詩人,他從來不會去赤裸裸地描寫女性的身體,從來不會明白地抒發身體官能的快感,他走向了另外一種豔情——他用無題詩的形式,用朦朧難懂的語言,用綺麗深情,用含蓄蘊藉,表達他對愛情的刻骨銘心,對人生的無可奈何,對晚唐日色已近黃昏的悲嘆。

李商隱的朦朧詩具有深刻的現代性,他是晚唐詩歌的大軍中獨自走得太遠走進現代的詩人。李商隱的詩歌具有豐富的意義指向性,我們既可以將他的那些無題詩看成是他對愛情的無可奈何的追憶,也可以看成是他一生的悲嘆。

從李商隱的無題詩和晚唐的豔情詩,看唐詩的審美理想的轉向

無意之中陷入牛李黨爭的李商隱,左支右絀狼奔豕突,但總也擺脫不了黨爭的羅網,最終將一生活成悲劇。他的那些內心細小的隱秘的情感絕不似李白那樣的明快,李白高興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不開心時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但李商隱的朦朧又有幾人能明白?

李商隱詩歌的多義性來自於他豐富多彩的意象選擇,他不會明確告訴你是什麼,而是告訴你他的心裡有什麼,就是讓你去猜。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這首詩描寫了一個女子,從對愛情的幻想到對愛情幻滅的過程。李商隱何曾明言一個愛字一個情字,他不過是用了一系列具有暗示意義的意象而已。很顯然這些意象是細微的,是充滿憂鬱幽深的。東風細雨、蓮湖輕雷,香爐以及嫋嫋而上的清香,兩個悲劇愛情的典故,這些意象,完全不同於盛唐詩歌中的大漠飛雪、長河落日。所以著名詩評家劉希載說,“唐末小詩,五代小詞,雖小卻好,雖好卻小。”這正是對晚唐詩歌“風雲氣少,兒女情多”的絕妙概括。

李商隱詩的意象很少現實之物,而是他用心靈情感製造出來的帶著愛恨情仇的東西。在現實中未必有,但是在想象中異常美麗。《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從李商隱的無題詩和晚唐的豔情詩,看唐詩的審美理想的轉向

這首詩歷來解釋太多,我們不必去當真,一定要搞清楚李商隱在說什麼,是在感傷愛情還是傷逝人生,或許連李商隱都說不清楚。不過我們可以從他運用的意象來一探他的心脈。

莊生夢蝶的典故告訴我們,人生乃是一場大夢而已,現實是夢,夢是現實,想清楚了這些,就達到了齊物的境界,那麼人生何需惆悵憂傷呢?滄海月明遺珠有淚的神話,或許是李商隱暗示自己乃懷才不遇的滄海遺珠?藍田日暖玉生煙,或許是李商隱的自我安慰?雖然煙花易冷,但他的一生畢竟美麗過。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最後兩句是他一生的釋懷——人生總不能如願,不過年輕時候不懂而已,如今徹悟了人生,但歸來已不再是少年。

豔情詩的前鋒元稹,中鋒韓偓,朦朧詩的元帥李商隱,從中唐到晚唐,他們詩歌的審美理想完成了從如日中天的盛唐到晚唐的轉向,正如李商隱的一語成讖,“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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