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次針灸之後，河南商丘人李霞希望自己患了五六年的骨刺和膝關節滑膜炎被治癒。她清楚地記得，這一天是7月16日。
然而針灸過後，患處卻開始出現發熱、紅腫、直至潰爛的情況。4個多月後，李霞住進了醫院，躺在病床上的她已經無法下床走路，兩次手術後，雙腿膝蓋上最大的傷口已有多個成人大拇指指甲大小的切口。每次換藥，都要幾個成年人按住她的胳膊和腿，即使醫生迅速換完藥，病房外仍能聽見她聲嘶力竭的喊叫和哭聲。這樣的疼痛，每隔一天就要重複一次。和她一個病房的人，也經歷著類似的痛苦。
被感染者李霞的丈夫在妻子換藥時，拍下的術後的傷口照片，最大的傷口有成年人拇指指甲大小
這些患者都被醫生確診為膿腫分枝桿菌感染，雖然這種病可治、可控、不傳染，但治療週期較長，究竟何時能治癒並出院，沒有人能告訴她一個準確的答案。
目前，像李霞這樣的被感染者多達115人，主要是中老年人，他們大都患有頸肩腰腿痛等疾病，聽了一些針灸治療的患者推薦，在今年七八月時，前往杞縣裴村店鄉冉寨村衛生室針灸治療。結果原有的病還未治好，又添了新病。
而涉事醫生在患者出現大面積感染後，也曾試圖救治，但始終未能治好，只為前往醫院治療的患者支付了醫藥費。事發後，冉寨村衛生室和醫護人員的資質均被吊銷。
截至12月3日，此次感染的患者中仍有81人還在住院治療，杞縣相關部門仍未發佈感染原因。
但是在與患者交流中可以得知，與其他常規針灸不同的是，此次被感染的患者在針灸前，都被醫生注射過兩種藥物。有患者懷疑，感染可能和注射的藥物有關。
"疼得我好想死"
趁著醫生給李霞換完藥還沒有包紮前的空隙，李霞的丈夫拿出手機，拍下了李霞術後的雙腿膝蓋。這幾張照片，李霞是不敢看的。
照片中，李霞的大腿、小腿和膝蓋已經腫為"一體"，膝蓋周圍遍佈多個像"彈孔"一樣的傷口，傷口周圍呈深黑色。
"疼得我好想死。"李霞掀起被子，右手指向綁著紗布的雙腿膝蓋委屈地說。坐在一旁的丈夫嘴裡嘟囔了一句，責怪她說了不吉利的話。看著因為傷口疼痛"天天哭"的妻子，李霞的丈夫能做到的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安慰勸說。
被感染者李霞已經無法正常走路，她雙腿膝蓋每隔一天就要換一次藥，疼痛讓李霞每次換藥都需要幾個成年人按住
不到50歲的李霞，已患有骨刺和膝關節滑膜炎五六年時間，不能做力氣活，也不能久站，甚至連陰天下雨，也會讓李霞的雙膝感到不適和疼痛。看過很多次醫生，始終沒能治好。
"醫生告訴我每隔7天去一次，針灸三次就能痊癒。"李霞說。今年7月初，她在鄰居的推薦下，第一次去了開封市杞縣裴村店鄉付裡莊醫院針灸。
"針灸一次每條腿是100元，頸椎是60元。"李霞說。她去了三次，總共花費780元。前兩次每隻膝蓋都是扎9針，第三次每隻膝蓋紮了15針。最後一次是醫院的主治醫師範醫生給她扎的，還加大了針量。而李霞的頸椎部位是用銀針針灸，針灸後沒有出現感染的症狀。
被感染者李霞在第三次針灸時，其兒子拍攝的錄像畫面顯示，躺在病床上的李霞雙膝扎著針灸針，並蓋著毛巾
原本期盼膝蓋即將康復的李霞，卻在針灸後，膝蓋開始有灼熱感，針眼部位開始出現"紅點"。當李霞高燒到38.7℃時，她給範醫生打去電話，範醫生讓她馬上去醫院，一刻也不能耽誤。
起初，李霞感染後，雙膝起初的狀態就是發熱、紅腫，經過治療也無法好轉
可是在醫院打了一個多月的針後，李霞的雙膝仍不見好轉，並且開始出現脫皮的狀況，針眼周圍已呈深紫色。
李霞的雙膝治療一段時間後，患處開始出現脫皮的症狀，並且顏色開始變深。
11月24日，李霞住進了杞縣某醫院。住院一週內，她已經做了兩次手術。被針灸過的部位早已化膿，需要切開傷口將膿排出，再等待傷口慢慢癒合。如果之後發現體內還有化膿，切口就會越來越大。李霞雙膝上的最大切口，目前已有成人大拇指指甲大小。
隔一天換一次藥，是李霞最痛苦的時刻，需要幾個成年人按著她，醫生才能完成換藥。自從感染後，李霞已經瘦了15斤。
"當時問過給我針灸的醫生，她說針是用高壓鍋消過毒的。"48歲的李清昂如今已經出院。12月2日，他去醫院複查時，醫生告訴他日後仍需繼續複查。第一次去範醫生那裡針灸時，看著粗粗的針灸針，李清昂有點暈針，他形容針的粗細和細一點的織毛衣針差不多，並不是一次性的針灸針。
因為腰間盤突出，李清昂第三次去針灸時出現了感染，當次針灸12針。起初，他懷疑自己可能是針灸後洗澡發生的感染。出現感染後，他也曾找過範醫生，範醫生承諾會承擔他的醫藥費，並讓其儘快住院治療。
手術後，李清昂住院22天，花費1.4萬多元。雖然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但他強制要求出院回家休養。
涉事醫生八月中旬不再針灸 為患者承擔醫藥費
今年60歲的汪麗雲只能向右側身躺在病床上，沒有辦法平躺。雖能夠勉強下床走路，但活動的範圍也僅限於病房內的洗手間和床之間的距離，時不時傷口就會陣痛，痛得汪麗雲直咧嘴。
汪麗雲患有腰間盤突出20多年了，第一次去範醫生那裡看病時，醫生告訴她針灸只能緩解疼痛，不能完全治癒她的病，而且每側腰部和臀部之間分別要針灸三次。第一次，汪麗雲選擇在左側身體扎針灸。
8月21日，第二次去醫院針灸後，汪麗雲被針灸的部位出現了和李霞類似的症狀，她也開始發燒。退燒後，她找到了範醫生詢問原因，但對方也不清楚感染的原因。
10天時間裡，汪麗雲去了範醫生的醫院6次，醫生也只是給她感染的部位擦一些藥膏。最後，汪麗雲只好住院治療，兩次共花費3800元。汪麗雲出院後找到範醫生，範醫生把醫藥費都給了汪麗雲。
從10月底住院後，汪麗雲做了4次手術，換了十幾次藥。17個針眼已經全部發炎，術後切開的傷口最長的有8釐米，最短的也有3釐米。
被感染者汪麗雲手術後最長的傷口已達8釐米，最短的也要3釐米
汪麗雲記得，她去找範醫生時，也有很多和她一樣感染的患者去找範醫生。8月中旬去的時候，一個患者找到範醫生，那時範醫生的衛生室已經不再給人針灸了，那個患者苦求範醫生，範醫生只能為其針灸，針灸後也沒有收錢。
已到耄耋之年的宋阿鳳說，她身體很是硬朗，唯一的病就是雙膝的骨質增生，加之年歲已高，病痛讓她的兩隻腿開始變彎。
針灸後，宋阿鳳說自己只要雙手按著沙發，不需要人攙扶，便能起身。宋阿鳳的兒女也對醫生的醫術很認同。而老人最後一次去時，已是第四次，也是在這一次發生了感染。
宋阿鳳家住商丘市，去範醫生那裡針灸，都是外孫子開車載著她，每次針灸花費200元。
住在商丘市睢縣的趙衛平的家，距離範醫生的衛生室15公里左右，每次扎針灸，都是騎電動車去。因為年輕時經常幹體力活兒，趙衛平患上了腰間盤突出。他的一個老鄉曾因為胳膊疼，在範醫生那裡針灸後康復了，在對方的建議下，趙衛平也打算去試試。
趙衛平第一次去針灸時便不幸被感染，時間是8月11日。7天后，當他第二次去針灸時，醫生從原來的腰部13針，轉到了胯部的20針。
針灸後，趙衛平也出現了發燒、紅腫和疼痛，找到範醫生後，範醫生給他拿了一些藥膏回家擦在患處。擦藥膏沒有效果後，範醫生曾把他臀部的20處針眼全部開口，並在裡面放了藥，但仍舊不見好轉。
被感染者趙衛平在治療腰間盤突出時，胯部被針灸的20針全部感染。
10月18日，趙衛平住進了杞縣某醫院。同一天，還有另外三個曾在範醫生那裡針灸過的病友與其一起入院。現在，趙衛平腰部的感染已差不多痊癒。
目前，此次被感染的患者住院的醫療費用全部由當地政府承擔，患者不需要自己花錢治病。但趙衛平還有另外一個擔心，他擔心康復出院後，若病情復發該找誰？
115人感染 涉事衛生室和醫生資質都被吊銷
11月28日，杞縣衛生健康委員會發布通報稱，10月7日11時，衛健委接到杞縣人民醫院感控科上報，院內有3例在冉寨村衛生室就診過的病人出現同樣症狀問題，確定該病症為膿腫分枝桿菌感染。
杞縣衛健委相關負責人稱，截至12月3日，仍有81名感染者未出院
專家表示，該病症可治、可控、不傳染，但是治療週期較長。此次共有115人感染，84人在新舊兩處杞縣人民醫院、杞縣中醫院和杞縣中心醫院等醫院住院治療。另有11人在鄭州、商丘等縣外住院治療。
經調查，冉寨村衛生室具有執業許可證，法定代表人是範晨旭，有註冊醫護人員8人，均有執業資質。有關部門已按照規定吊銷其執業許可證並停止其執業活動。範晨旭也已經被當地警方帶走進行調查。監管該衛生所的裴村店鄉衛生院院長和副院長也均被降職處理。
12月3日上午，一位騎著電動車的年輕女子在冉寨村衛生室門前停下。她有些疑惑，衛生室為什麼關門了？
"藥便宜，離得也近。"這位女子說。她是從鎮上過來的，因為感冒，想過來看病。隨後，她騎著電動車離開了。
據衛生室對面的一家超市老闆介紹，最近一段時間，縣裡相關部門的人的車就停在衛生室門前，有人過來看病，就告訴對方衛生室已經不能看病了。
"本科採取中醫微創，結合範氏正脊，純綠色療法治療各種頸椎腰腿痛（不服任何止疼激素藥）。"一位曾在範晨旭針灸過的患者留存著的名片背面印著這段話，上面還有去往衛生室的路線圖。
"納天地間靈氣，賦眾蒼生安康。"範晨旭微信中的個性簽名一欄這樣寫著，其微信暱稱為"付裡莊頸肩腰腿疼專科"。在名片正面，除了有範晨旭的微信二維碼外，還有他的電話號碼以及"每週五下午歇班"不出診的說明。
範晨旭是杞縣裴村店鄉付裡莊醫院（疼痛科）的主治醫師，付裡莊醫院就是冉寨村衛生室，如今仍有藍底白字的噴繪布懸掛在一間平房的牆上。從2013年開始，範晨旭開始在村內行醫。現在冉寨村衛生室已經大門緊鎖，所有一層房間窗戶玻璃上都貼著不透明貼紙，無法看清衛生室內狀況。據村民介紹稱，以往那裡還掛著牌匾和條幅，也全部都被有關部門撤掉了。
"每次針灸都是在衛生室的一樓，房間裡有6張窄床。"汪麗雲說，一般上午去診所針灸的人多，下午人會少一點。有時人多就需要排隊，每次為其針灸的人都不是同一個人。
一位冉寨村村民介紹，冉寨村衛生室的8名醫護人員中，除了兩名護士不是範晨旭的親戚以外，其他的人都有親屬關係。衛生室共有4層，範晨旭及家人平時就住在負一層。衛生室旁還有幾間平房，據曾針灸過的感染患者稱，並未見過這幾間平房開過門。而距離衛生室不遠，就是範晨旭家，但其家中目前已無人居住。
"病人所有的治療費用，怎麼治療，用什麼藥，怎麼診治，我都負責任。我現在已經為此事傾盡所有去配合病人治療。"範晨旭此前在接受《北京時間》電話採訪時稱。而範晨旭的母親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稱，為了給感染的患者治療，範晨旭已經賣掉了房子和兩輛車，"花費一二百萬了。"
冉寨村及其附近的村民很少有在範晨旭的衛生室針灸過的，但會在衛生室看病和買藥。除了醫術好以外，範晨旭一家在村裡的口碑也不錯。很多患者表示，在感染後找到範晨旭及其他醫護人員時，對方態度都相當好，並未出現不想承擔責任的情況。
感染者針灸前曾被注射2種藥物 感染原因仍未查明
去往冉寨村衛生室的路上，會途經幾個村子。每個村子緊鄰路邊的房子的牆上、電線杆上或貼著或粉刷著治療"羊羔瘋"、不孕不育、胃病、流鼻血等疾病的醫療廣告。
"每天來看病的人很少，但又不能沒有衛生室。"與冉寨村緊鄰的曹屯村衛生室村醫劉蓮英說。一般前來看病的都是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平時像感冒發燒這樣的"小病"都會來衛生室看。
和多數"門庭冷落"的村衛生室不同，冉寨村衛生室門前經常是停著很多私家車、電動車，大多數患者都是從河南省各地趕來針灸的。而如今連冉寨村衛生室對面的超市也很少有人光顧了。
針灸感染事件發生後，杞縣無論是村裡的衛生室，還是縣城內的診所，最近一段時間，隔三差五就要迎來一次相關部門的檢查。
"兩天前還查過一次，能查的都查了。"杞縣縣城一位牙科診所的相關負責人稱。從省裡到縣裡，已經有很多部門檢查過。主要檢查診所的醫療器械的消毒、感控和護士、技師的醫師證等。
在杞縣衛健委的通報中，也提到將在全縣範圍內，對醫療行業特別是基層診所，進行全面安全隱患排查，並採取得力措施加強監管。
杞縣衛生健康委員會副主任孫民勇稱，截至12月3日，115名患者中，已有34人出院。
如今仍躺在病床上的李霞想來，或許是出於不放心，她每次去針灸時，都會讓陪同她一起前往的兒子拍攝下針灸過程的視頻。沒想到，竟真的出事了。
李霞稱，在針灸前，冉寨村衛生室的醫生會用金屬注射器在膝蓋一下一下地打麻藥，緊接著再用另外一個塑料注射器向膝蓋位置注射藥物。最後再用針灸針扎入身體後，用白毛巾蓋住，並把針柄放上艾柱並點燃。每次針灸時長在半個小時左右。
"針灸時根本不敢看扎針過程。"李霞猜測，打麻藥可能是因為針灸針太粗，不打麻藥對於患者太疼。
此次的感染者，針灸前都打過這兩種針。對於第一針，多數人都認為是麻藥，而第二針究竟是什麼藥，竟沒人能說得清楚。
此前，杞縣衛健委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導致感染的原因系診所消毒不規範所致，但在其發佈的聲明中卻未提及感染原因。究竟是消毒不規範還是針灸前注射的藥物導致感染，杞縣衛健委稱感染原因目前仍未查明。孫民勇稱，如查明後，將通過杞縣縣委宣傳部對外發布情況說明。
"以前也是這麼消毒的，怎麼沒有出現過感染，我們懷疑是注射藥物的問題。"躺在病床上的宋衛平說。範晨旭已經給患者針灸多年，以前沒聽說出現過感染的情況。
（文中人物李霞、汪麗雲、宋阿鳳、趙衛平、李清昂均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WEEKLY】創作，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閱讀更多 鳳凰WEEKLY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