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家”梁实秋谈美食:“吃”中忆北平,最是乡愁味

真正的生活家,源于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自古以来,“文人嗜吃”似乎是一个不成文的传统。

宋代大文豪苏轼有“东坡肉”“东坡饼”的典故,明清时袁枚的《随园食单》、李渔的《闲情偶寄》,“如何吃得风雅”成了新的主题。《红楼梦》中的茄鲞、胭脂鹅脯、翡翠白玉汤、枫露茶等一众美食,更是成为古人写“吃”的巅峰之作。

到了近代,梁实秋、汪曾祺这两位作家,几乎占据了“文人谈吃”的半壁江山。汪曾祺写美食,擅长用简单平实的语句勾出读者的馋虫,高中语文课本里的“高邮咸鸭蛋”、汪曾祺昆明求学时期的汽锅鸡,成为无数人魂牵梦萦的美味。

梁实秋谈“吃”,妙在富有生活趣味的同时,还有各种信手拈来的典故和考据,爱吃、会吃、更懂吃,是这位“生活家”的人生主题词之一。

《人间食色,至味清欢》一书,是梁实秋关于“吃”的散文合集,北平街头巷尾贩卖的豆汁儿、酱菜、糖炒栗子,饭馆酒楼里的瓦块鱼、锅烧鸡、五柳鱼,友人家餐桌上的萝卜汤,母亲悉心熬制的核桃酪,每一道菜的背后,都有着生活的烟火气,也有远离故土后的淡淡乡愁。

“生活家”梁实秋谈美食:“吃”中忆北平,最是乡愁味

《人间食色,至味清欢》书封


01 “吃”得讲究:高度文化背景之下的“人之大欲”


古语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梁实秋说:虽然饮食是人之大欲,天下之口有同嗜,但烹调而能达到艺术境界,则必须有高度文化做背景。所谓高度文化,包括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充裕的经济状况。

换言之,“会吃”、“吃得讲究”,通常要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

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家”朱自治手头宽裕,他每天起床的最大动力,是到朱鸿兴吃一碗“头汤面”,还不忘嘱咐伙计“一碗清炒虾仁、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吃完之后,坐上黄包车到阊门石路蹲茶楼,热炒、大菜、点心,一整天的生活都围绕着美食进行。

梁实秋同样家境殷实,父亲梁咸熙对美食很有研究,经常带着年幼的儿子到厚德福饭庄吃饭。有一次,6岁的梁实秋学父亲喝酒,晕晕乎乎之间把汤泼到了父亲身上,从此“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成为他追求的最佳饮酒状态,以免多饮失态,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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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中的梁实秋

梁家祖母的早点多有燕窝、蛤什蚂、莲子等名贵食材,在他的童年时光里,女佣戴着眼镜挑燕窝杂毛的场景记忆犹新。母亲时不时要为祖母煮上一小薄铫的核桃酪,从泡发红枣、捣碎米到用黝黑的小薄铫慢火细煮,做出几小碗令人口舌生香的暖心甜品。

即使是最寻常的食物,如酸梅汤、糖葫芦,也有精致和粗劣的分别。

北平老字号的信远斋,酸梅汤“冰糖多、梅汁稠、水少,味浓而酽”,糖葫芦“每一颗山里红或海棠均单个独立,所用之果皆硕大无朋,而且干净,放在垫了油纸的纸盒中由客携去”。因为制作者的用心,食物拥有了“艺术品”般的美感,令食者动心,观者垂涎。

“生活家”梁实秋谈美食:“吃”中忆北平,最是乡愁味

一碗酸梅汤,是北平夏天的滋味

吃,在果腹之余,还会成为文人的灵感触发点。一道简单的萝卜汤,因为得了友人的指点,得到了“多加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的十字秘诀,让食客梁实秋联想到了美食与写作的相通之处:文字简洁,但又言之有物、有滋有味,方为作文的根本。

在西湖附近的满家弄吃炒栗子时,他想到另一位友人徐志摩因为冒雨寻访桂花未遇,写下《这年头活着不易》的小诗,发出深深的慨叹: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看着凄凄,

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

02 “食”中情意:故都滋味,在物更在“人”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

自1949年离开大陆之后,梁实秋的后半生都在台湾度过。在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对故都北平的深深怀念,因为有太多的滋味,离了北平,就再也尝不到了。随着亲人友人或陆续离世、或海峡相隔,相见亦难。

“生活家”梁实秋谈美食:“吃”中忆北平,最是乡愁味

电影《邪不压正》中的北平

梁实秋的“北平”,是家的味道。

幼年时,姐姐把活鱼丢到房顶上的场景历历在目,母亲亲手炒制的冬笋炒肉回味悠长。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因为弟弟的一句无心之问:“小炸丸子多少钱一碟”,母亲让人从同和馆买来一碟孩子们最爱的丸子,每个人都能分食到十个左右。这次吃炸丸子的滋味,一直留在梁实秋的心中。

他和祖父之间的感情连接,来自于一种名为“猫屎橛”“狗屎橛”的廉价糖果。听到小贩叫卖糖果的声音,孩子们欢喜得一拥而上,买得不亦乐乎,一向给人以严肃印象的祖父对诨名“猫屎橛”的柿霜糖赞赏有加,祖孙二人的关系也因小小的零嘴变得愈加亲密起来。

友人相聚,“吃”亦是重头戏。与冰心、吴文藻、瞿菊农等人在东兴楼的一次宴饮,不仅食材精细,还有品尝到了难得的陈酒佳酿。

友人化成擅长做狮子头,他还把做狮子头的步骤、方法悉心教给梁实秋,做出来的菜品既嫩滑又清爽,十分美味。数年之后,狮子头的味道未改,但友人早已故去,阴阳两隔,不禁心下恻然。

“生活家”梁实秋谈美食:“吃”中忆北平,最是乡愁味

清炖狮子头

那时的北平,有许多充满人情味的馆子。

当询问起为什么自己在家做的酸梅汤不够味时,信远斋的老板会笑语晏晏地回答说:“请您过来喝,别自己费事了。”厚德福的账房先生肺活量惊人,每有客人来店,他标志性的大嗓门都让人身躯一震,有人还要专门事先提醒,以免吓着同行的孩子。

久而久之,堂倌和熟悉的食客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今天已经消失了的“外敬”,对于食材新鲜度的善意提醒,人与人之间通过食物变得更加熟稔。

故都的食物中,有人情,也有乡音。“豆汁儿”“鸡子儿”,尾音中的“儿”是在这个城市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的独有韵味。游走在胡同中的小贩,或抑扬顿挫,或清脆爽朗的叫卖声,听得久了,便像刻在心头一般,数十年后仍然如在耳畔。

03 中西论“吃”:从郁达夫到莎士比亚

梁实秋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学问家,在接受中式传统文化教育的同时,也深受西方文化的浸染,成为国内最早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学者。

他的美食散文中,“吃”不仅是满足口腹之欲的饮食过程,还有其独特的文化底蕴。更为难得的是,梁实秋在讲述这些与食物有关的典故时,丝毫没有“掉书袋”之嫌,每每以极为流畅的笔触点到为止,始终保留其清逸闲散的文风,既有深度,又不失趣味。

在探讨东西方不同的“酒”文化时,莎士比亚笔下的怪物卡利班成了最好的例证,他为了能够喝到酒而放弃自由,不惜成为白人的奴隶。连怪物都为之折腰的美味,酒确实有极大的吸引力。

有着令人惊艳美名的“西施舌”,肉质鲜美,得到了郁达夫、清人周亮工、张焘等文人的盛赞。但梁实秋在品尝过西施舌之后,认为郁达夫称之为“神品”的西施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因为真正的西施舌只取舌状的水管部分,而根据郁达夫的描述,“长圆的蚌肉”大概是将整个软体烹饪上桌,做法稍显粗陋。这种对于“吃”的执着探索精神,大概只有资深吃货才能体会。

在《人间食色,至味清欢》中,梁实秋引用过的古代典籍和故事,更是数不胜数。

《儒林外史》里让马二眼馋不已的糟鸭,陆游在笔记中对江瑶、沙瑶的细致区分,明人陶宗仪在《辍耕录》中,记录病中幼子用弹弓打下一只信鸽的往事,《潮嘉风月记》中介绍的煮出比嚼梅花更香的茶水的方子。

透过这些或简或繁的食物和菜谱,我们看到的是悠远的历史,以及时间与文化的积淀。


“山河远阔,不如一碗人间烟火。”

生活家梁实秋看似写“吃”,实则写出回味悠长的万般人间滋味,在简单的文字中,将日常生活美学和淡淡乡愁悠然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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