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叫江德花，從小就是個苦命人。
打俺一出生，俺娘就沒了，是俺爹和俺三個哥哥勒緊褲腰帶將我拉扯大。俺十幾歲時嫁給了隔壁村的一個小夥子，但他婚後不久就上了前線，然後再沒有回來。
俺成了比寡婦還慘的婆娘，寡婦可以再嫁，俺卻不能，因為俺婆婆總說，她兒肯定會回來，她讓俺別有野心思，好好在家伺候她。
村裡人愛嚼舌頭，比如二傻他娘就總在背後說俺是個喪門星，克娘又剋夫，俺和她扯著脖子吵過幾次，吵得筋疲力盡之後，回到家裡，依舊要給俺婆婆當牛做馬。
01
俺以為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城裡的三哥突然來信了。
三哥在信裡說他給俺娶了漂亮的新嫂子，新嫂子給俺生了個大侄子，他說讓俺去城裡幫忙照顧侄子。
這可把俺美壞了，終於可以離開這個令俺受盡委屈流光淚珠的爛包家了。俺美得睡不著覺，連夜收拾包裹，天不亮就匆匆告別了婆婆。
婆婆自然是不願意，但俺嚇唬她說俺哥在城裡做大官了，得罪了俺哥，全村人都得吃瓜落。俺瞭解俺婆婆，她是最欺軟怕硬的主兒，果然，俺這番話嚇得她把準備揍俺的笤帚默默藏在了身後，翻著白眼在我面前狠狠關上了門。
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終於來到了俺三哥的地界，俺自小和三哥便親近，這次見面自然是歡喜激動。不過激動之餘，俺的心裡有點打鼓，不知該怎麼和新嫂子相處。
因為俺哥說她是個資本主義嬌小姐，年齡比俺還要小。
即便三哥說她很好相處，但俺仍舊覺得還是農村那個前嫂子張桂蘭比較好。
果然，第一次見面，俺嫂子安傑就給了俺下馬威。她私自給俺改名，叫俺“德華”；嫌俺髒，不停的喊我洗手；嫌俺笨，俺去食堂打飯她要囑咐個七八回。
最令俺看不慣的是，她經常兇俺三哥，動不動就發脾氣甩臉子，一不高興就往她的資本家孃家跑。俺的娘哎，這樣的媳婦如果在俺農村老家，肯定是要被休的。
可俺三哥八尺高的漢子，居然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嬉皮笑臉，一點不像個爺們。俺真是瞧不上他那個下賤樣兒！
02
白天俺是最自在的，因為他們倆都上班，家裡就俺和俺侄子國慶，俺可以說了算。俺嫂子不讓我坐她的床，我就偏天天偷著坐；她不讓俺用她的毛巾，俺就偏要用；她不讓俺吃飯吧唧嘴，俺就偏在俺侄子面前大聲吧唧嘴。
俺倆一直在鬥氣，有時她勝，有時我贏，別看她是個有文化的嬌小姐，有時還真不一定能說的過俺。
隔壁新搬來的嫂子王秀娥也很看不慣她，經常和俺在一起說她的閒話。秀娥嫂子和俺投緣，俺們倆好的“穿一條褲子”，有她天天陪著，俺的日子好過多了。
俺和俺嫂子沒有一天安生，俺三哥也很頭疼，俺看著他的為難樣子也暗暗掉過眼淚，在這難熬又享福的日子裡，俺嫂子的肚子又氣兒吹得似的大了起來。
終於有一天，俺和俺嫂子爆發了一場戰爭，因為俺偷偷給國慶餵奶。
說起來真是難為情，但是秀娥嫂子說“女人的奶就是給娃叼的”，國慶饞奶了，哭的稀里嘩啦，俺哄不住他，只得難堪的解開了懷。
可是偏偏，這一幕被俺哥俺嫂子撞見了，俺嫂子氣的面紅脖子粗，二話不說回了孃家。
俺也哭了，第一次哭的那麼難過，因為俺覺得自己真沒臉。俺收拾東西買了火車票決定回老家，可在車站看見三哥懷裡的國慶，俺哭成了淚人。
“三哥，要是俺能把俺侄子帶走就好了。”
俺哭天抹淚的對俺三哥說，可三哥只是默默的嘆了口氣。
03
回到婆家，村裡人都圍過來問東問西，城裡吃啥喝啥上廁所用啥，俺都強裝笑臉回答，然後夜裡哭的稀里嘩啦，俺想俺侄子啊！
沒過多久，俺就決定回城！管她呢！愛咋咋地！反正俺是要去看俺侄子！
可沒想到，待俺回到城裡，俺哥家去多了個老媽子。老媽子是俺嫂子的舊僕，她們倆總是嘀嘀咕咕，俺覺得是在說俺的壞話。
有一天，俺和孫媽吵了起來，俺哥拿拖鞋打了俺。俺氣的離家出走，到隔壁嫂子家去睡，把這家的爺們丁大哥給擠了出去。
可是半夜，孫媽突然呼喊著來敲門，她說俺嫂子要早產了，被俺氣的早產了！
這可把俺嚇壞了，這要出事可咋辦，俺嫂子雖然事兒多，可她是個好人啊，何況她肚子裡還懷著俺們老江家的孩子！
俺頓時後悔極了，發誓以後再也不氣她了。
來不及去醫院，俺們幾個女人不得不在家給她接生，幸虧秀娥嫂子膽子大，不然俺嫂子和侄子真就沒命了！
經歷了一夜的折騰，俺二侄子軍慶出生了。從那以後，俺和俺嫂子的關係緩和了不少。
04
三哥在炮校學習結束，被分配到海島工作，可俺嫂子不願意去隨軍，無奈俺也只得留下陪著她。
俺哥離開的那天，俺看見俺嫂子偷偷的抹眼淚，那一刻，俺突然有些心疼她。她是滿心滿眼的愛著俺哥啊，她真可憐。
俺哥拜託隔壁丁大哥照顧俺嫂子，秀娥嫂子很不樂意，她說她爺們喜歡有文化的女人，對俺嫂子沒安好心，她和我不斷的攛掇著俺嫂子去隨軍。
最後還是嫂子的領導楊大姐想了個好辦法，她讓俺回老家，這樣無人幫忙帶娃，俺嫂子自然就進島了。
於是，俺第二次離開了俺兩個侄子。
在老家的日子，過得平淡又難熬，婆婆照舊對俺呼三喝四，長舌婦照舊說俺的閒話，俺也照舊在半夜哭的稀里嘩啦。
俺親手帶大了兩個侄子，他們就像俺身上的肉，俺怎能不想他們呢？
幸好，俺三哥又給俺來信了，他說俺嫂子懷上了雙胞胎，讓俺進島去幫忙。
俺樂壞了，又連夜收拾包袱離開了老家，和嫂子的姐姐安欣一起登上了船。
這次，俺嫂子生了一對龍鳳胎。她可真爭氣，她真是俺們江家的大功臣。
05
俺在島上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每日都是做飯帶娃，可以說俺哥家的四個孩子都和俺最親，因為他們是俺一手帶大的。
沒事時，俺就和隔壁的桂英嫂子一起去趕海，桂英嫂子性子直，和俺很投緣，俺們在一起更像是一對姑嫂。
說到這兒，俺突然想城裡的秀娥嫂子了。
不過幸好俺能很快就見到她了，因為俺哥說丁大哥也要來海島，那麼秀娥嫂子肯定也會來。
他們進島的那天，俺們全家都去迎接。時隔幾年，丁大哥彷彿蒼老疲倦了許多，在他身邊站著個小男孩，也面黃肌瘦，很奇怪，秀娥嫂子沒有來。
原來，俺那可憐的秀娥嫂子前幾年因難產去世了。
老天爺真是不開眼，那麼好的人偏偏不長命，俺在深夜裡想她想的緊，淚珠滾滾的流進枕縫，夢裡都是她在熱情用放言的喊，“德——花——”
俺決定幫她照顧孩子和男人。四樣那麼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媽，丁大哥曾經紅光滿面，如今蒼老落魄，真是太令人難過了。
俺把最新鮮的醃魚送過去，把俺哥的狗皮褥子送過去，他們爺倆的衣服俺通通洗乾淨晾上，屋子也打掃的乾乾淨淨。
島上有人開始說俺的閒話，俺哥和嫂子也話裡有話，可俺不在乎，因為每當看見丁大哥那張落魄的臉，俺的心都像針扎一樣疼。
他曾經是秀娥嫂子的心頭肉，是被狠狠愛著的一個男人，俺想著，俺要替秀娥嫂子繼續暖著他，愛著他。
雖然，他的心裡沒有俺。
俺看著他慢慢又變回了人樣，和葛老師談戀愛又分手，和吳醫助談婚又論嫁，說實話，俺真的很想哭，也真的想過不再管他，可是，偏偏俺就是放不下他。
因為俺覺得，俺天生就是要給他當媳婦的。
06
俺嫂子又生了個小閨女，這幾年可把俺給累壞了，不僅要照顧這五個侄子侄女，還要去照顧丁大哥的兒子四樣。
這六個孩子的吃喝拉撒，佔據了我人生裡最寶貴的時光。
對了，我現在吃飯不吧唧嘴了，也不滿口方言的“俺俺俺”了，和嫂子安傑的關係也和睦多了。如今我們更像是親人，熟悉了彼此的脾性，知道該如何與對方相處，我們已經很少吵架了。
甚至，她還為我打抱不平，去罵了老丁一頓。
老丁被她罵的灰頭土臉，我又心疼了。可是不久後，老丁把我叫了過去，對我說，“德華，你嫁給我吧。”
那一刻，我以為他是在耍我。
我愛了他那麼多年，四十多歲的老姑娘不嫁人，等的就是他。可是，他不能這麼欺負我，他不是要和吳醫助結婚嗎？
原來，吳醫助和他已經鬧翻了，因為那個女人推了四樣，而四樣心裡，一直想讓我做他的後媽。
我頓時喜極而泣。
我跟嫂子要了樟木箱子做聘禮，那是她媽留給她的寶貴遺物，她很捨得，送給我一個；小輩的女孩燕鳳和安然給我化了美美的妝；俺三哥跟老丁長談，囑咐他要好好對待我。
我和老丁終於結婚了，於我，是得償所願，於他，是一場將就。
可是我不怕，我有信心把他的將就變成一輩子的心甘情願。
婚禮當夜有個笑話，我真不好意思說，我居然還落紅了。我是結過婚的女人啊，可是我那麼傻，居然不懂男女之事，惹得老丁拿這個事笑話了我好一陣子。
婚後漫長的時光，我過的很幸福。老丁對我很好，我也盡心盡力的愛著他，愛著他的四個兒子。
我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丁小樣。老丁很寵愛我們的小女兒，把她看成是掌中寶眼中花，一輩子的小棉襖。
他的兒子也陸續開始結婚生子，我義不容辭的幫他照顧丁家的第三代。雖然我是繼母，但我想做全天下最善良的繼母。
即便我的胳膊受傷打石膏，我也會抱著小孫子，哄睡餵飯陪玩，有時連老丁都看不下去了，勒令我不許再幫忙，但我只是笑著逞強，“沒事沒事，我能行。”
07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細細算來，我帶大了有十個孩子，一生都在孩子的屎尿屁中度過。雖然辛苦，但我覺得幸運，這天底下，有誰比我更有福氣，能擁有那麼多孩子的愛呢？
我帶大的孩子，都很孝順我，侄子、侄女、兒子、女兒、孫子、孫女，我這一生，是值得的。
孩子們都拉扯大了，我和老丁也終於過上了閒逸的生活，每天就是他練字我喝茶，沒事去找哥嫂聊聊天。
可是沒想到，老丁有一天突然離開了我。
他的去世，令我的天都塌了，我一夜白頭，心如死灰，更令我難過的是，繼子們居然沒有考慮我的感受，要把他和秀娥嫂子合葬。
幸虧我侄女亞菲仗義執言，最終孩子們向我下跪賠罪，決定百年以後，老丁、秀娥嫂子和我，我們三個人一起作伴。
聽到這個消息，我長長出了一口氣。
真好，真好，我們又能在一起了。我想起曾經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我和秀娥嫂子講人閒話，老丁在一旁訓斥我們，那時真年輕真好啊，最愛的人在身邊，最喜歡的人也在身邊。
我嫂子安傑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她為了給我哥過生日，在織毛衣時突然人事不省進了醫院，好多天才醒了過來。
她醒了以後，我決定搬過去，與他們一起住，相互有個照應。
想想真是有趣啊，生前，我和他們倆一起住，百年之後，我和老丁、秀娥嫂子一起住。我這是個啥命啊。
我自己回答了吧。
是個好命唄。
這一輩子，遇上了好哥好嫂子，遇上了好男人老丁和好姐姐王秀娥，無論怎麼算，我江德華，都是有福氣的呀。
我是菀彼青青 ：情感領域寫作者，筆下生花人間暖，家長裡短滋味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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