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谈蝙蝠

本文转自:美国史教学与研究

读文||鲁迅:谈蝙蝠

人们对于夜里出来的动物,总不免有些讨厌他,大约因为他偏不睡觉,和自己的习惯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 “微行” 中,怕他会窥见什么秘密罢。

蝙蝠虽然也是夜飞的动物,但在中国的名誉却还算好的。这也并非因为他吞食蚊虻,于人们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这么一副尊容而能写入画图,实在就靠着名字起得好。还有,是中国人本来愿意自己能飞的,也设想过别的东西都能飞。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飞升,有情的愿作比翼鸟儿,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飞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耸然,然而青蚨飞来,则眉眼莞尔。至于墨子的飞鸢终于失传,飞机非募款到外国去购买不可,则是因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缘故,势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虽然不能够做,却能够想,所以见了老鼠似的东西生着翅子,倒也并不诧异,有名的文人还要收为诗料,诌出什么“黄昏到寺蝙蝠飞”那样的佳句来。

西洋人可就没有这么高情雅量,他们不喜欢蝙蝠。推源祸始,我想,恐怕是应该归罪于伊索的。他的寓言里,说过鸟兽各开大会,蝙蝠到兽类里去,因为他有翅子,兽类不收,到鸟类里去,又因为他是四足,鸟类不纳,弄得他毫无立场,于是大家就讨厌这作为骑墙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国近来拾一点洋古典,有时也奚落起蝙蝠来。但这种寓言,出于伊索,是可喜的,因为他的时代,动物学还幼稚得很。现在可不同了,鲸鱼属于什么类,蝙蝠属于什么类,就是小学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还拾一些希腊古典,来作正经话讲,那就只足表示他的知识,还和伊索时候,各开大会的两类绅士淑女们相同。

大学教授梁实秋先生以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间的东西,那知识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腊,位置是说不定会在伊索之下的,现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点了。

六月十六日。

<small>【析】 鲁迅先生议论时事,极善于从小处着手,把不起眼的小事作为文章的突破口,倒提的鸡鸭,自认聪明的知了都曾入画,作为引起话题的引子。本篇即是如此。从题目看,鲁迅先生要议论的似乎是一种动物——蝙蝠,而实际上却是批评 “第三种人”的。/<small>

<small>1931——1932年,胡秋原、苏汶自称是居于国民党反动派和左翼革命文学阵营之间的所谓 “自由人”,“第三种人”。他们鼓吹“文艺自由”论,反对文艺为政治服务,毁谤和攻击左翼革命文艺运动。鲁迅曾在《论第三种人》一文里对这种人作过一个形象的比喻,他们企图回避社会现实,就好像自己揪住自己的头发想要离开地球一样。本文是针对梁实秋为“第三种人”的辩护而进行的驳难。/<small>

<small>文章以“夜里出来的动物”为话题开始议论。人们不喜欢夜间活动的动物,其原因作者幽默地解释为“怕他会窥见什么秘密”。蝙蝠是夜间活动的动物,那么人们对它的好恶又如何呢?蝙蝠在中国是得到青睐的。蝙蝠食蚊虻,如果因此而赏识它,尚且可称为一种科学态度,而中国人之喜欢蝙蝠,不在于“他吞食蚊虻”,而在于 “蝠” 字与 “福” 字同音,在于国人的一种 “飞升”的幻想。这里,鲁迅先生活画出封建文化的可笑、愚昧与丑陋,给予自己向来所深恶痛绝的旧文化糟粕顺手一击。议论到此仍属于引子,下面才进入正题。/<small>

<small>国人如此,那么西洋人呢?西洋人不喜欢蝙蝠,鲁迅先生把原因归之于古希腊寓言家伊索。伊索把蝙蝠描写成非鸟非兽的东西——一种“骑墙”的象征。这才点到了本文的中心议题。/<small>

<small>源于大寓言家伊索的骑墙动物应该是存在的,以此类推,既非左派又非右派的“第三种人”当然也有存在的理由。然而,鲁迅先生紧接着用科学知识证明,骑墙动物并不存在。古人囿于知识的局限性认为蝙蝠既不是兽类也不是鸟类,其实蝙蝠属于哺乳类动物,从而使梁实秋的 “骑墙” 观点不攻自破了。/<small>

<small>作为一种论辩文章,鲁迅先生没有用惯常的辛辣的讽刺笔法,而是以比较温和的讽喻为先导,先是顾左右而言他,把蝙蝠作为喻体,侃侃而论,絮絮而谈,在迂回曲折之中将驳难对象引入荒谬的境地,然后笔锋一点,得出有力的结论。/<small><small>这种迂回的写法不仅体现出写作手法的老辣,从中也可见鲁迅先生的博大和开阔。/<small><small>不就事论事,不拘泥于个别的议论对象,用一个普通的小动物来比喻一种现象,并且在议论过程中对封建文化糟粕和荒谬思维方式,旁敲侧击,足见其思想家的品格和力度。/<small>

注释

见梁实秋的 《偏见集·论第三种人》 一文,其中说“鲁迅先生最近到北平,做过数次演讲,有一次讲题是 ‘第三种人’。……这一回他举了一个譬喻说,胡适先生等所倡导的新文学运动,是穿着皮鞋踏入文坛,现在的普罗运动,是赤脚的也要闯入文坛。随后报纸上就有人批评说,鲁迅先生讲演的那天既未穿皮鞋亦未赤脚,而登着一双帆布胶皮鞋,正是‘第三种人’。”

作者:王琳,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651-6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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