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清苑县，有两兄弟分家各自生活。弟弟没有品行，所分家产全被折腾光了，幸赖兄长友爱，不时周济。兄长年过五旬，只有一子，二十岁娶了某妇之女，夫妻恩爱和睦。正赶上弟弟的妻子因急事上门，求助兄长。兄长的儿子傍晚从集市回家，腹中饥饿难耐，儿媳正做晚饭，兄子急忙取饭菜填肚，不料当场七窍流血，很快身亡（七窍血暴涌，逾时顿卒）。儿媳惶恐失措，跑去告诉公婆，一家三口相持恸哭，痛不欲生。弟弟的妻子瞪着眼睛在旁哭泣，厉声喝道：“兄长年过半百，仅此血脉，如今无辜暴死，侄媳难辞其咎！倘不予追究，又如何对得起死去之人？我们夫妇俩到时前来吊丧，绝不会对你稍加宽贷！”
弟妻回家报知弟弟，随后怂恿鼓动兄长夫妇共同告到官府，控诉儿媳毒死儿子。官员得报，令仵作验尸，结果确实因服毒而死，于是严刑拷问审讯。儿媳柔弱不堪，抵受不住刑罚，屈打成招，自称因奸情导致分歧，并指认某甲是奸夫。某甲本是她表亲，读书虽未有成，但素日行为端正不苟。衙门拘拿表弟到案，出于畏惧刑罚，表弟直接招认，不敢分辨。判决很快下达，儿媳与表亲只待问斩。
偶逢讷近堂总督调任直隶，核察刑狱，接触此案，疑其不实，想要平反。知府某公，精明干练，审案经验丰富，在当时首屈一指，因总督新到省城，按例拜见，讷总督便将此案交由他代为平反。由于此案定决已三年之久，且经多名官员审核，兼之又是牵涉死罪的大案，知府不敢担此重任。讷总督震怒之余，切词责备：“你为官多年，素享盛名，若不将此案平反昭雪，简直就是视人命如草芥。似你这般畏难规避，本督必向朝廷参劾，到时可别怪老夫翻脸无情（吾将以白简劾之，勿谓老夫无情也）！” 面对几乎堆积厚达一尺的案卷，知府不得已，亲自上阵，翻阅细核。通观卷宗，发现此案屡次决断屡次推翻，其中情形与供词的确可疑，知府立刻召集涉案的所有人等，分别详加盘问。
看到死者媳妇与某甲均是举止文雅、知书达礼之人，不像是作奸犯科之徒，知府愈加相信其中有冤。先传唤死者的父母即兄长夫妇，两人俱称儿媳入门后，侍奉公婆极为孝顺，小夫妻也从未发生口角争执，老两口也并未见过某甲与儿媳有过往来，其中是非有无，不敢凭空猜测评断。公差再提弟弟的妻子，她当堂厉声哭骂，言称淫 贱胚子（代指侄媳）因奸情斩断兄长的血脉子嗣，不绳之以法，不足以让死者瞑目等等（不付大辟，不足以服死者云云），言辞激烈，凶悍暴躁，根本不像良善之辈。知府观察审讯良久，突然拍案喝叱：“下毒之人不是别人，就是你！你狠心毒杀侄子，为何诬陷侄媳？”弟妻登时失色，极力辩白叫屈。
知府震怒，呼左右大刑伺候，弟妻死不肯服罪。时值冬月，案子从早审到夜里三更天，尚未获悉实情。半夜，忽然阴风阵阵，房屋上的瓦片被吹得四处乱飞，令人毛骨悚然，满堂烛火“幽绿如萤”，只见一两尺来长的大蜈蚣，由户外蜿蜒爬到弟妻的衣裤之中，众人惊诧不已。知府认为事发奇异，急忙命人将弟妻的衣裤剥去搜查，竟一无所得，他深觉是冤鬼作祟，益发加大审讯力度，弟妻知事不能瞒，只得吐露实情。原来弟妻长久以来就想吞并兄长的家产，每次来到兄长家，必怀揣少许砒霜，伺机下手投毒，当天正巧赶上侄媳妇做晚饭，四下窥伺无人，便趁机偷偷在饭菜下毒。本想毒死兄长一家，无奈侄子因饿先吃，中毒身亡，故此只好嫁祸侄媳妇，也算计谋得逞。
案子到此，算是真相大白，众人这才开始称颂讷近堂总督体察刑狱之明，叹服知府断案之速，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练官员。有人向知府请教：“大人凭何知道凶手必是弟妻呢？”知府笑道：“其实不难，听取诉讼之时，要留心察言观色。那公婆两人尚不敢妄加猜测评断，弟妻却言之凿凿侄媳妇是凶手，怎不令人生疑？何况案发当日她正巧来到兄长家，更露破绽，我姑且尝试威吓，不想就真地让她原形毕露了。”最终弟妻抵罪，又因某甲无辜牵连，于是将兄长的儿媳嫁他为妻，以后生的孩子也要作为兄长的后嗣养育。
作者文末有言：“此案据公婆供称，是非有无，尚不敢凭空猜测评断，然审到弟妻，则厉声哭骂，一口咬定凶手是侄媳，且极力怂恿官府对她拟处死刑，揣察情理，原就有破绽可寻，可惜粗心人不能细意领会，一经老练的官吏听审，便难掩饰。‘察言观色’四字，确实是听讼要诀。希望父母官们，凡遇到听审断案，应以本案知府作为效法榜样。纵然如此，若非讷近堂总督，知府虽有才也不愿发挥利用，这里尤其希望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体察刑狱当以讷近堂总督为鉴（明府虽有才亦不肯用，尤愿为大府者，虑囚当以制军为法也）。”
---------------------
此案译自《苕兰馆外史》中【清苑县某氏女】一篇
閱讀更多 南楚喬木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