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是辛词中写得最深切动人的一首词,被梁启超评为:“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艺蘅馆词选》批语)。它写于淳熙六年,作者四十岁,南下已经十七年了虽然他有志报国而又勇于负责,但为主和派所不容,因此难得朝廷重用,政治上长期被歧视,四年之间,调职六次。这次又要把他从湖北转运副使,调职到湖南去,任务是要利用他过去镇压茶商的威名,对付湖南多次的农民暴动。他对朝廷调令十分反感,又不敢抗命,心情很矛盾苦闷。就在同事王正之为他饯行的酒宴上写了这首词。
词的内容主要是表达他对国运危机的忧虑,和自己有志难酬的沉郁心情。忧和怨是这首词的基调。但是他的忧和怨所针对的目标又恰是直接指向南宋朝廷的主和派和他们的后台宋孝宗,所以在表现手法上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他既要如实地发泄胸中激烈的优怨情绪,又不能指明控诉的具体对象,这可是一个最大的难题。于是他想到了唐人宫怨诗体,也就是屈原以来以美人香草作象征的比兴写法。这种写法无非是用男女爱情比君臣关系,以宫女的失宠隐寓文人失意的幽怨。因此稼轩决定用宫怨体作保险系数,倾诉自己灵魂深处最强烈的愤懑激情,不再担心冒犯圣主的天威了。
所以读此词要注意以下三个特点:第一、借宫女惜春心事和失宠情绪的描写,象征对中兴机会屡失的痛惜和自己有志莫展的怨情;第二、把刚烈的情绪用婉曲的手法表现出来;第三、怨愤的矛头是直指南宋朝廷包括皇帝的主和派,而以最婉约的笔调提出最尖锐的批评既有深厚的内涵,又写得轻灵妙曼,可说是典型的沉郁顿挫风格。自有词人以来,少有能达到如此高度,“前无古人”的评价,洵非过誉。
上片围绕着春字中心,极力刻画词中人物的惜春、留春、怨春的情绪。从“更能消”三字发端,思潮如瀑流急水奔腾而下,配合着眼前暮春的飘风骤雨,激起了人心起伏层迭的感情波澜,表明这是积累多年忧愤的迸发,为的是多少次烂漫的春光,都这样匆匆地被风雨催走了,因此便产生了这里层波迭起的伤春情绪。他惜春,祝花晚开,偏又早落;他留春,想连天芳草堵住春的归路,事亦枉然;没奈何只有抱怨春之无情,即使同情那画檐边殷勤结网的蜘蛛,痴心地粘住几片飞絮可它能绊住春归的脚步么?这重重心事,纷至沓来,由惜而留由留而怨的呢呢低语,竟是谁的悲思,谁的泣诉呵?你道这春所象征的是宫女伤逝的青春年华,还是志士痛惜的多次错过的中兴岁月?
写得多么迷离惝恍,让人难测。然而这正是诗人有意的安排,只有知情人能猜透他的心眼。下片从起句“长门事”到“脉脉此情谁诉”五句,才正式透露这伤春人的宫女身份,其实是诗人自己。所谓“长门事”以下一系列的“佳期误”、“蛾眉妒”,以及“千金买赋”等情事,无一不反映宫女心情的矛盾,也无一不切合稼轩生平的政治经历。他上过《十论》、《九议》,有过象叶衡、虞允文一类权要为他说话,却始终得不到朝廷的谅解和信任,怎比得上当年千金买赋重获宠幸的陈皇后,“脉脉此情”惟有蕴藏心底,无人可诉了。
怨到极处,也只能自我宽解并转劝关心自己的人(王正之):“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君”,这当然是指眼前人,“莫舞”,是对友人为自己不平的劝慰,意思是:好心的人哪,请别为我的不幸抱屈,试看古来承恩荷宠红极一时的杨玉环、赵飞燕,到后来还不是黄土一杯为这些人间得失苦恼,实在是太傻气了。可是,雨后斜阳的景色到底又触动了他,使他联想到当前的现实和可咒诅的幕后人物,那便是不念国耻,沉迷在酣歌醉舞中的人间太阳。一想到他,绝望的怒火中烧,愤怒的吼声便冲口而出:“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烟柳断肠”,这里是流连声色的代辞面对烟柳斜阳的苍茫暮色惊心,是宫女争宠失恋的哀怨,还是志士忧深思远为报效无力而犯愁?诗人心中有数,连他谴责的对象也心领神会。
多亏用了宫怨体的写法,皇帝看了尽管很不愉快,也只能皱一皱眉头,不好即时降罪。宋人笔记把此事说成是皇上圣明宽大,其实应该说是诗人的善用比兴护身有功。由于报国心切,敢批逆鳞而不顾,稼轩的英声豪气更足以辉耀千古。夏承焘先生评此词说:“肝肠似火,色笑如花。”一位年轻读者在学习心得中写道:“全词写得哀婉凄切,艳丽悲壮,如霸王别姬,一副儿女情怀,又满腔英雄气概。阴阳刚柔,合为一体,似公孙大娘衣袂仙飘,舞姿婀娜,然又剑气如山,令观众色沮。”由此不难看出此词在老年人和年轻人心灵中产生了多么强烈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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