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隔離酒店的醫生:在分流篩查第一線,曾面對忘戴口罩病人的不斷咳嗽,值守結束那天洗了三次澡


新冠疫情爆發已有月餘,為了緩解醫護人員不足的狀況,武漢在盡力調動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除了外地的馳援之外,非傳染科室的醫生、基層社區醫生,甚至65歲已經退休的醫務工作者都在陸續加入戰鬥。


自2月初提出對"四類病人"應收盡收後,武漢徵用了500多個酒店、高校校舍作為疑似病人的隔離點。負責這些隔離點的疑似病人的,很多是來自社區的醫生。


王靜怡(化名)便是其中之一,她原本是武漢一所高校校醫院的醫生,在元宵節那天收到通知,迅速集結後來到隔離的酒店。當天她連著上了12個小時的班,回到住處後一口氣喝了三瓶礦泉水,依舊覺得非常口渴。


儘管之後排了班,但同事半夜打來電話請求幫助,她一邊撥打120,一邊每10分鐘給病人打一次電話進行指導。


病人在隔離點確診後,需要醫生協調轉院,輕症去方艙醫院,病重的話就要去大醫院治療。但因為床位緊張,王靜怡需要不斷地向上申請,向領導強調病情。


武漢隔離酒店的醫生:在分流篩查第一線,曾面對忘戴口罩病人的不斷咳嗽,值守結束那天洗了三次澡


核酸檢測等工作最終沒有交給駐點的醫護人員來做,王靜怡做的大量工作都相對瑣碎,安排病人做檢測,判斷病情協調轉院,每天登記體溫,打電話詢問病情。病人會提出很多訴求,要洗髮水、降壓藥,想吃雞蛋等等,她也會盡量協調。


王靜怡曾經碰到一個病人忘了戴口罩,給他測血氧的時候不斷咳嗽,當時很害怕,但是沒有辦法,必須面對,後來這個病人確診了。


以下是王靜怡的口述。


一開始總是慌亂的,第一天連續12小時沒喝水沒上廁所


元宵節那天(2月8日),市衛健委11點的時候通知校醫院要徵集人手負責隔離點的疑似病人,然後我們第一批人員下午1點半就集合到了隔離的酒店,迅速開展工作。


我們一共是4個人,兩個醫生兩個護士。現在全國已經有3000多名醫護人員感染了,校醫院也相對人性化,安排我們一批值守一星期,然後進行換崗。


我們在的隔離點是一所快捷酒店,不算大,一共有50多個房間,每個房間只能住一位疑似病人。如果房間的廁所壞掉了,那這個房間也就相當於"臨時報廢"了。


剛來那天酒店還是空的,一個病人都沒有,我們把隔離服穿好,整理一下工作環境,社區的工作人員便陸陸續續帶來一些疑似的病人入住。第一天就有18個左右,當然不是一起來的,一次可能只有兩三個人,也是為了避免交叉感染。之後每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數目,工作人員會告訴大概幾點鐘有幾個人要來,我們就做好準備,安排入住,登記病情等。


武漢隔離酒店的醫生:在分流篩查第一線,曾面對忘戴口罩病人的不斷咳嗽,值守結束那天洗了三次澡


第一批總是最慌亂的,很多東西都是陌生的,要慢慢去摸索。第一天去的時候一切都是從零開始的,工作多久合適,每班該處理多少東西,這些都沒有制定好計劃。


因為酒店那邊的廁所是和病人通道連在一起的,會有感染的風險,我們需要去自己住的另外一個酒店上廁所。這樣既麻煩,又浪費寶貴的隔離衣。那天我12個小時都沒有上廁所,當然也不敢喝水。直到半夜終於交接班了,我回到酒店一口氣喝了三瓶礦泉水,仍然覺得渴得不行,這真是人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


在資源緊缺的情況下,不同的點分到的東西肯定也是不一樣的。我們穿的是一次性隔離衣,然後外面再套一件一次性的防護衣,不是那種三級防護。校醫院會優先保障我們的物資,但肯定還是要能省就省,護目鏡也是反覆消毒,重複利用。


之後我們就制定日常排班,一個醫生搭配一個護士。我們儘量把每個班次控制在6個小時左右,這段時間不吃飯、不喝水、不上廁所,基本可以撐得住,時間再久的話就會對身體造成一些傷害。當然這是理想狀態,時常會因為種種情況而拉長,我們最優先要保證的還是把手上的事情交接好。


但也不是說這個班在休息,就可以不管事情。我們分成主班和副班,很多時候我半夜在休息了,接班的同事處理一些情況的時候還是會給我打電話。


比如有次凌晨1點多,有個病人突然胸悶得厲害,護士處理不了便給我打電話。我趕緊打120,然後通過電話教病人該怎麼自救,同時也安撫他的情緒。我每隔10分鐘都會給他打一次電話,因為我必須確保在120來之前病人是安全的。


床位緊張,協調轉院要不斷向領導強調病情


有人住進來,同時也陸續有人被轉出去,我在的時候,我們這個隔離點最多的時候是48位病人,最終確診的大概有9個。病人隔一天要做一次核酸檢測,如果是兩次都是陰性的話我們就會安排他去做CT,如果說也達到了解除隔離的標準的話,還要再觀察三天,沒有發熱、沒有任何症狀才可以。這個容不得任何馬虎,因為不能隨便把一個可疑的患者放出去。


如果有一次檢測是陽性的話,就是確診了,我們會根據病人的狀況來做判斷。如果比較輕微就轉去方艙醫院,嚴重的話就去其他醫院住院治療。我接觸到的90%以上的病人病情都不重,但也有少數人確實需要轉院。


轉院的過程還算順利,但如果說沒有困難,那也不可能,否則武漢也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床位還是特別緊張,我們必須反覆地跟領導強調病情很重,真的特別需要轉,引起他們的重視。


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肯定不能夠浪費,我們自己會先做判斷,確實是很重的我們才會向上反映。而不是病人喊自己胸悶,特別不舒服,就可以轉院,病人不舒服的話有時會放大自己的情緒和痛苦。但既然是送來我們隔離點的,就已經接受了社區那邊的一道初篩,一般來講病情是比較輕微的,所以我們必須先去核實。


等待的這個過程,病人可能也會不太理解,我已經都這樣了,為什麼還不把我轉到醫院去。我們只好一邊安撫他,告訴他現在的情況,有太多比他還重的都住不進去,另外一邊不斷地跟領導申請,領導再跟上面的人協調,如果其他醫院有了床位,就第一時間把他們安排進去。總的來說,一般等上一天就可以轉走。方艙醫院會相對容易一些,但也是需要一個過程。


核酸檢測的話,不是我們駐點的醫護人員來做的。會有專門的工作人員通知,做檢測的醫生幾點鐘會到這條街的哪個酒店,然後我們就會安排病人做好準備。包括結果出來以後,也會先單獨通知工作人員,然後他們再把表發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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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說過要讓我們來做檢測,後來這個事情一直沒有落實,具體是什麼原因也不清楚。我覺得因為核酸檢測還是屬於一個把關的位置,政府和領導會有他們自己的想法和安排。包括做CT,酒店也是沒有這個條件的,要安排去醫院做。


新冠肺炎對於所有的醫生來講都是陌生的,無論資歷高低。從病發開始我們就有組織地去學習,包括症狀、出院條件、治療藥物等等。現在的話,文件、更新的指南、診斷標準等都會發在群裡,主任會圈出來,哪些必須掌握,相當於自己給自己上網課。


咽拭子取樣這種工作一般是在三甲醫院,我們校醫院之前是沒有做過的。如果這個工作要交給我們的話,肯定還是要有初步的一個培訓,因為我們只有理論上的這個水平,沒有實踐。


做的很多都是瑣碎的工作,包括督促病人喝中藥


其實我們做的很多都是相當瑣碎的工作:安排病人做檢測,判斷病情協調轉院,每天登記體溫,打電話詢問病情等。我們這邊沒有設備,也是不做治療的。衛健委會發一些中藥,我們也要督促病人喝,然後讓他們掃碼反映情況。


除了這些之外,病人會提出很多訴求,比如洗髮水沒有了,降壓藥吃完了,甚至飯不好吃等等。能解決的,我們都會盡量協調,照顧他們的情緒。


後勤的人員也挺不容易的。有一天病人要求加雞蛋,結果晚餐裡就真的有了。當然也會有一些家庭條件比較好的,可能會要求更多。真解決不了的,我們只能用言語去安撫,每次打電話都特別溫柔地跟他們溝通。其他人會在群裡說現在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幫我們說話,慢慢的也就都接受了。其實我自己也有胃病,長時間吃盒飯會很難受,但打仗哪還能挑吃的呢?


為了避免過多的接觸,我們會首選電話查房。大多數的病人都會自己測體溫,如果有一些年紀較大的人不會用的話,我們就給他們測。但是有些病人感到胸悶或者很難受的話,就需要測血氧,這個是必須我們來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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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病毒的濃度相對會較高,我們會在情況允許的情況下,讓病人走到一個稍微寬闊一點的地方,比如一層的樓梯口,這也是相互之間的一個保護。


我們第一批醫護人員沒有專門配備移動手機,之前都是用吧檯的電話。但吧檯那裡是病人可以出入的位置,大廳也是病人進醫院的時候都會通過的,就不是一個清潔區,連半清潔區也算不上。


到後期我們申請了一個可以移動的手機,第二批人員已經用上了。儘量能在解決患者問題的前提下,同時保護自己。


有些硬件上的問題難以解決,我們當然也不會挑剔,只能再想辦法克服。我們附近的另一所隔離酒店相對高級一些,他們會有兩個通道,一個病人用,一個醫護人員來走。但我們所在的酒店是隻有一個門的,後來工作人員就直接弄了一個木頭的擋板,把門分成兩邊,病人從左邊走,我們往右邊走。


拼的就是抵抗力,你必須能吃能喝能睡才能戰勝病毒


有一個30多歲的女患者,她最先生病,之後父母也被帶去了另外的隔離點。她一直髮高燒,心情也很差,吃不下東西。有天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說自己真的很害怕,不敢跟任何人講。


我就說你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跟我說,她就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哭了很久。她覺得是自己拖累了父母,害了他們。我跟她聊了很久,這個病現在是沒有特效藥的,拼的就是抵抗力,你必須能吃能喝能睡,才能戰勝它。


這個病人其實我們報了病重的,但第二天再查房的時候,她說自己比昨天好多了。就好像是崩了太久宣洩釋放了之後,終於有了些食慾。雖然還是發熱,但已經不到38度了。在此之前,她已經高熱了很多天。


後來她就兩次轉陰了,做了CT也沒什麼問題,就離開隔離點了。她那麼年輕,本來就屬於最有希望可以恢復的一類病人,只是被心裡的壓抑拖累太久了。要戰勝病毒,心情真的是特別重要的一件事情。她走的時候,還專門在群裡告別,艾特我,說了一些感謝的話。那個時候,我也覺得挺溫暖的。


對我們自己來說,害怕的情緒肯定是會有的,很難避免。一個是怕更多的市民會有傷亡,另外就是自己的安全。


在隔離點的時候,有一天我要去給一個年紀很大的人測血氧。他CT檢測的情況很糟糕,發熱咳嗽也很嚴重,我一直都覺得他其實就是感染了新冠肺炎。但是核酸檢測的結果第一次是陰性,他就繼續留在隔離點。直到後來又做一次終於陽性了,才確診轉走。


武漢隔離酒店的醫生:在分流篩查第一線,曾面對忘戴口罩病人的不斷咳嗽,值守結束那天洗了三次澡


那天我在5樓的電梯口等他,他走近了我才發現他沒有戴口罩,然後一路在咳嗽。我當時就發現這個事情不太對,但是已經沒有退路了。我也不好趕他回去,也不可能說我不做了,就只能趕緊給他測量,如果情況還好的話就趕緊撤離。


結果他的血氧測量是90,有點危險。我就跟他初步問了一些問題,他就不斷地對著我咳,很近的距離,感覺就像是面對面一樣。等他回到病房之後,我趕快讓同事給我做了全身酒精消毒,然後我也不進辦公間,就在稍微空曠的地方待了十幾分鍾。


其實當時是挺害怕的,我們的防護服沒有達到三級,口罩也相對差一些。我覺得他肯定也不是惡意的,應該是在房間裡胸悶就摘了口罩,出來的時候忘記戴了吧。


但這就是我們的責任。我現在已經結束了一週的值守,正在隔離的狀態。但也在隨時準備著去下一批的任務,如果之後學校安排我們再去工作,肯定會去的。


值守結束的那天,我洗了三次澡。原本我上了個夜班,回來洗了一次。但是下午我又怕交班的人會有遺漏,我又自己跑來跟他們一起交接,回去的時候又洗了個澡。晚上去到學校安排隔離的地方,又洗了一次。不管有多餓,洗澡是回到住的地方後要做的第一件事,結束了才能喝水吃飯。


社區醫院可以起到分流作用,所有問診都要登記彙報


我是大年初三(1月27日)那天從武漢新洲區的老家回到學校上班的,丈夫和上一年級的孩子都還留在老家。校醫院以前是沒有專門的發熱門診的,平時感冒發燒的話會去呼吸內科看病,也是這次疫情爆發之後才單獨設立的。


我之前是在耳鼻喉科,但初三回到學校後也是在發熱門診工作。學校已經放假了,絕大多數的學生都回老家了,也不讓回來。留校的一些零星的學生都是在做實驗之類的,很少外出,我也基本沒有接診過學生。


後來外面的大醫院已經完全飽和了,我們作為比較基層的社區醫院可以起到分流的作用,也能減少大醫院的壓力。上面通知我們校醫院可以做抽血和拍胸片這兩個初篩的項目,於是就湧進來了挺多外面的病人。也有一些年輕的老師,他們的爸爸媽媽病了的話,也會帶來看病。


遇到情況嚴重一些的病人,我們會讓做個CT,然後建議到三甲醫院去就診,症狀輕一些的就給予用藥以及指導,居家隔離。政策在不斷地變化,當時還是說症狀輕微的要指導居家隔離的。但無論病情嚴重與否,所有來問診的都是要詳細登記,然後彙報給社區的,發熱病人還要單獨標記。


武漢隔離酒店的醫生:在分流篩查第一線,曾面對忘戴口罩病人的不斷咳嗽,值守結束那天洗了三次澡


當時也是很忙碌的,第一天可能有幾十個病人,之後可能慢慢少了一些,但是一直都要穿著比較笨重的防護服。但自大學畢業以來我也工作了接近7年的時間,有時候做手術的時候也要套上手術服,一穿就是好幾個小時。所以相對來說,我還是比較適應。


另外就是要接24小時的電話,每天大概有三四十通的樣子。普通門診的話一個星期就調整到兩天,有些年紀比較大的教師有慢性病,常年都在校醫院取藥,這肯定也不能停。我們也會提前發一些通知,大概在什麼時候來取,避免交叉感染。相比在隔離點的工作,這些還是要輕鬆很多的。


從老家離開的時候,其他人也沒說什麼,就是我在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一直攔著不讓走。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所以捨不得。她還哭著說要和我一起去武漢,但怎麼可能帶她去。後來女兒還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好想我,會把作業認真補起來,留了吃的等我回來。


跟家人視頻的時候我說要去隔離點了,她在旁邊聽到了還說媽媽我覺得很光榮。之前太忙了,隔一兩天才能和家人視頻一次,就比較擔心孩子的學習。現在我在醫院安排的住宿樓裡隔離,倒是多了點時間可以督促一下她。希望疫情早點結束,可以見到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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