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庄水乡口,水光潋滟,在薄薄的晨曦中,一着藕色洋装的年轻女子提着小皮箱,从乌篷船里迈出了步。
“周叔。”
一个着长褂、戴皮帽,五十岁左右的精瘦男子早等在青石板上,左顾右盼,听到年轻女子的招呼声,忙提起长褂往她方向跑过来。
“二小姐,这一路回来累着了吧?”男子拎过箱子,递给身后的小厮,又弓着身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收到电报赶紧回来了,”女子蹙着眉,年轻的面孔上是哀痛的神情,她是陆家二小姐陆婉晴,此番回来是为姐姐奔丧的。
岸上来来往往乡民甚多。
周叔弓着背挤出条道来让二小姐出了人群,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等出了路口,满是沟壑的面孔亦全是汗了。
“二小姐,快上车吧。”周叔领着陆婉晴到停在港口外的汽车,卷起袖口擦了擦汗,喘口气道,“老爷太太在家等着呢。”
“不是前些日子还说姐姐病大好了,准备婚事了吗?怎么这会儿就……”婉晴上了车,坐在后座,蹙了眉,对于姐姐的死讯仍不敢置信。
周叔坐在前座,闻言转过脸来,脸上俱是无奈:“大小姐素来身子骨弱,一直靠药养着,若非如此,她的婚事原也不会拖到今时,前些日子原以为是好些了,家里已经准备她和沈公子的婚事,没想到、没想到……”周叔长叹了口气。
“那沈大哥一定很伤心了。”陆婉晴喟叹了气。她们姐妹和沈家公子、周叔儿子是玩闹着长大的,她自小好动,十三岁就离了中国去法国留学;而姐姐因着身子不好,读了几年私塾也就作罢了,她常年待在自己小小的闺房里,等着足岁后嫁与自小订了亲的沈家公子,不料她到底未等到自己婚嫁时就病逝了。
“姐姐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这……我倒是不知,只是听夫人说,大小姐走的时候还是姑娘,怕一人孤零零的,在那边会受了欺负,还是得想办法让她成了亲……”
“可是姐姐已经死了?”陆婉晴瞪圆了眼睛,悲痛中含着几分讶异。
2
大红幔帐。
新娘一身红色鎏金吉服,脸上蒙着喜帕,端坐幔帐之下。
年轻的新郎官儿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踉跄地走到大红床铺前,顺手从随从手里接过贴着囍字的杆秤,挑开了喜帕。
只听一声惨叫在新房中响起。
那喜帕下蒙着的竟是……
“啊!”陆婉晴惊叫一声,揉揉眼睛,发觉自己原还在车中,刚刚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二小姐,我们到家了。”周叔慈和地说道。
“嗯,嗯。”陆婉晴忙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跟着周叔下了车。
3
陆家是周庄的乡绅世家,庭院经三世而扩建,前庭后院,宽阔而森严。
陆婉晴随周叔穿过门廊,来到正厅,向父亲问安。
陆父性格内敛,看着许久不见的女儿,纵然心喜,也只不过温言道:“回来了?让周叔带你看看你娘吧。”
陆婉晴点头,随周叔往偏厅而去,穿过长廊时,她蓦然脖颈一冷,似觉得有道目光注视着自己,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只有满园的青翠而已。
陆婉晴及至偏厅门前,还未入屋,就听到听到母亲呵斥的声音:“我们沈陆两家自小订的姻亲,如今我不过是要仁兴和婉霜签下婚书,让婉霜在地下有夫家可依,你又何至于这般不肯?”
“婉霜已经过世,你非要我儿成这门姻亲,便是让他年纪轻轻便做个鳏夫么?”另一苍老的女声说道,正是沈家主母。
沈家主母怒气冲冲地冲出屋去,险些与门外的陆婉晴险些撞个满怀。
沈家主母正要动怒,待看清陆婉晴的面孔,一怔之下唤道:“你是……婉晴?”
陆婉晴慌忙躬身说道:“是,伯母,我是婉晴。”
“刚刚我和你母亲的话你该听到了,非是我情薄,素日我就不赞成仁兴和婉霜的婚事,不过是看着两家情分上才勉力应允了,如今婉霜已经死了了,又何苦再拖累我儿?”
陆婉晴听得这话说得凉薄,不由蹙起了眉。
沈母打量着陆婉晴,见她健康而明媚的面容,心里动了念,便说道:“婉晴,你和婉霜两个人,都是和仁兴一块儿长大的,婉霜这去了,我心里也疼,如若当初和仁兴定亲的是你多好……”她摸出帕子,拭了拭眼泪。
“伯母,您可是糊涂了,才说出这话来。”陆婉晴听着沈母的话,不免不悦,当即打断她说道。
沈家母见陆婉晴面色含怒,倒也觉着懊悔自己刚刚说的话,刚刚便拿帕子捂住脸,匆匆往外去了。
陆婉晴进得屋来,看着母亲脸色晦暗,想着姐姐走了,她该是十分伤心脆弱,便上前,微蹲在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腕,唤道:“娘。”
陆母的手腕枯瘦,原本箍得紧紧的玉镯这会儿空荡荡地晃着。
“娘。”陆婉晴又唤了声,心里有些疼。
陆母抬起眼眸,颓然看了她一眼,嘬了嘴说道:“刚沈夫人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说我只是想让霜儿有夫姓,在那边不至受了欺负,我这般做错了么?”
陆婉晴于陆母的说法并不以为然,但不忍母亲伤心,便安慰她道:“娘,刚是沈夫人意思,不若再找沈大哥说道说道,他自小就是心善的,又和姐姐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想必他是愿意的。”
陆夫人闻言眼睛一亮,握住了陆婉晴的手说道:“是,你与仁兴也是一块儿长大的,你们年纪相仿,你与他说,想必更容易些。”她取出绣着龙凤成吉的婚书,递与陆婉晴。
陆婉晴一怔,可是看着母亲骤然光亮起来的脸庞,倒是不忍她失望,便只能接过婚书,说道:“我去试试罢!”
4
陆婉晴出了家门,沿着石阶往沈家走去,路过一处水塘,她瞧见一个孩子蜷缩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发丝尖上不住往下落着水。
“小朋友,你这是怎么了?”陆婉晴走上前,蹲下身,关切地问道。
“我好冷啊,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在水里好孤单啊……”那孩子慢慢抬起头来,脸色惨白,眼睛如同两个黑洞,却狰狞笑了起来,“婉晴,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周贤啊!”
陆婉晴惊骇地往后退去。
记忆的漩涡蓦然搅动。
当年陆婉晴姐妹和沈家公子沈仁兴、周叔儿子周贤是在一处私塾念书的,课后也常出去玩,起始于她的心血来潮,却害得周贤溺亡,陆婉霜自此落下病根,周叔虽然伤痛,却也知这是意外,原也无法怨怠他人。
“周贤,对不住,我也没想到……”陆婉晴看着童年玩伴,禁不住有些呜咽。
周贤向她张开双臂,说道:“婉晴,我好冷啊,下来陪我吧……”
“不,不,不!”陆婉晴仓皇后退,跌倒在地,却并未感觉到疼痛,蓦然睁开眼,发觉自己在自家车上,周叔还坐在前座,她揉揉眼,想起自己是坐着车子去沈宅,不知怎么竟又睡着了。
周叔看着她,很是关切,“怎么,又做噩梦了?”
陆婉晴看着周叔,想到周贤,不免有些愧疚,又有些忐忑,致歉道:“周叔,当年如果不是我提议去后塘玩,小贤也不会溺水,是我对不住你和小贤。”
周叔面上有一瞬的黯然,半晌才道:“这不怪你,都是小孩子贪玩罢了,谁也不知道会有这样后果的。”
5
沈母眼见这些日子沈仁兴为陆婉霜消沉,有意撮合他和陆婉晴,此时见到陆婉晴前来更有几分欢喜,便引陆婉晴去书房见沈仁兴。
两人少时分离,此时再见,昔日俊朗的少年如今愈发长身玉立,而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也已长成了妙龄少女,只是重逢却是在陆婉霜身后之时,不免添了几分离情和伤感。
沈仁兴看着陆婉晴手里的婚书,已知她的来意,他想起年少之时自己总和沈婉霜微笑着看着她和周贤嬉笑打闹,陆婉晴会糯糯地唤着自己“沈哥哥,沈哥哥”,而沈婉霜总是温婉笑着,一晃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若不是当年一场意外,周贤不会溺亡,婉霜也不会染下病根,他记起自己曾与婉霜的山盟海誓,她如今已经病逝,自己能为她所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而已。
陆婉晴看着他研墨、挥毫,在婚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无意间看到自己指尖也有墨迹,想来是刚刚无意间沾上了,她也没多在意,只是怀着感激之情从沈仁兴手里接过婚书。
沈仁兴低头看着她,轻声道:“你孤身在外,要保重自个儿。”
陆婉晴一怔,幼时的情谊被他这句问候勾起心间,她眼眶一热,却只能颔首忍泪说道:“你也是,沈哥哥。”
陆婉晴从书房离开的时候,隐隐听到他的一句吟叹:“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6
陆婉晴将婚书交给母亲,回到自己闺阁小歇,迷迷糊糊间她又做了个梦:
锣炮喧天,张灯结彩,宾客迎门,却有两对新人正在对拜,一对儿瞧着正是沈仁兴和陆婉晴,而另一对却迷迷糊糊看不清面庞,她待要走近看清楚,却蓦然被院中一个声音惊醒,“沈家公子殁了!”
陆婉晴一惊起身,披上外衣冲出房间,寻到那传信的人,急急地问道:“你说沈家公子是哪个?他怎么了?”
“当然就是和你姐姐定亲的沈仁兴沈公子。这也是不巧,他正从书房外出,这突然间书房外几根竹子倒下来,砸中他脑门当场就不救了。这沈夫人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陆婉晴隐隐觉着有什么不妥,急于向母亲求证,于是她放脱了传信的人,提着裙子快步径跑向偏厅。
自从姐姐死后,她母亲就一直待在偏厅,守着女儿的棺木,说要念足九九八十一天才能下葬,而且府里一直有穿着古怪的妇人往来,陆婉晴来到偏厅,正要敲门,却听到屋里有人说着话。
“陆夫人,我与你说过,只要你把这份两个亲手写下名字的婚书烧化了,那么这个男人就会随你女儿去,没法逃了。您看是不是应验了?”
陆婉晴听闻此言,只觉得天旋地转,眼泪汩汩而下,她本是想为母亲分忧,让姐姐一片痴心得偿,却不料是害了沈仁兴一条性命,而母亲明知如此,还要欺瞒自己,如同年少之时,先生说姐姐命犯水,一定要有人挡灾,母亲非要自己提议去后塘玩耍,如今想来莫不是周贤替姐姐挡灾了?
陆婉晴如同行尸走肉般从偏厅外走开,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到周贤生前住的下人房间来,却看到周叔正在焚烧什么东西,那上面依稀有龙凤的图案和隐隐一个晴字,她看着指尖沾染的墨汁,蓦然想到了什么,瞳孔登时放大。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作品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作者:娓娓安。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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