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說過，《綠毛水怪》是她和王小波的“媒人”，那時她還不認識王小波，只是讀了小說手稿便感動於其中的詩意，並且有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認定他們兩個“早晚會發生點什麼事情”。
大概是帶著這樣一個光環吧，所以第一次閱讀《綠毛水怪》時就被王小波騙過了，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可愛又透著悵惘的愛情故事：從兩小無猜到情竇初開再到生離死別，陳輝和楊素瑤都是彼此的唯一。
這個故事是老王聽陳輝說完以後寫下來的，因為五年級時的一次罰站，陳輝和楊素瑤這兩個因為太早熟而被稱為“怪物”的小孩成為了朋友，他們一起逛舊書店，一起讀《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嚮往著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誼。
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是兩個小女孩，她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濃烈到近乎愛情，涅朵奇卡曾經說：“我愛上了我的卡加。是的，這是愛情，是真正的愛情，是有著眼淚和歡樂的愛情，是一種熱戀。”她們熱烈的擁抱親吻，連嘴唇都腫了。
陳輝和楊素瑤這兩個小傻子都同意對方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卻遺憾對方不是自己的同性。直到後來上了初中，情竇初開的他們羞於再那麼熱烈的表達自己的感情，只能每天一起相伴走過從學校到火車站的那段路。
之後就是文革，陳輝插隊回來去找楊素瑤，卻得知她游泳時葬身海底，直到有一天在礁石上遇到做了水怪的楊素瑤，他願意吃下藥跟她在一起，卻在等她拿藥回來時發高燒被人綁在床上，楊素瑤以為被騙回到海底，從此兩人再也沒有相遇…
這就像是一個悲劇收尾的性別反轉版《水形物語》，可是聽完這個故事的老王一點都不信，還被陳輝騎著打了一頓，願以為老王庸俗至極，嘆息於他們的情深緣淺，直到兩年後重讀，才驀然發現老王說的沒錯，這哪裡是浪漫愛情童話，分明是一個粉飾太平的瘋人囈語。
兩小無猜，兩個“怪物”的惺惺相惜
陳輝與楊素瑤成為朋友的起因，是同學們上課說話把新來的劉老師氣哭了，孫主任要為她撐腰，便把陳輝和楊素瑤這兩個“複雜”的同學當做出頭鳥懲罰，鎖在辦公室裡直到中午一點，儘管他們什麼都沒做。
後來他們餓得受不了，就翻窗戶跑了，剛好撞上校長，讓他們下午去辦公室。陳輝擔心太晚回去會捱罵，楊素瑤把校長、劉老師的心理分析的頭頭是道，瞬間秒殺陳輝。
（陳）“那他還會說我們的！”
（楊）“不會了，你這人好笨哪！孫主任留咱們到一點多對嗎？學校理虧呢。校長準不敢再提這個事。”
……
（楊）“劉老師也不是好人，孫主任把咱們倆關起來，她說不對了嗎？”
（陳）我不得不承認劉老師也算不上一個好人。
五年級的小孩，十二三歲的年紀，能夠對大人的心理揣摩的如此準確，也不怪同學們喊他們“怪物”，老師說他們“複雜”。
或許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共同點，他們被老師所不喜、同學所排斥，孤獨之中這兩個小孩兒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但我覺得，他們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楊素瑤無疑比陳輝更通透，她的分析令陳輝情不自禁的贊同，並且同意她比自己更“複雜”。但是她知世故而不世故，陳輝則更懂得從中獲益。孫主任沒收了他的《在人間》，他迅速抓住了對方的軟肋虛張聲勢：
校長看了看書皮，笑了：“高爾基，老孫。我告訴你，高爾基是俄國偉大的無產階級作家，列寧很關心他的寫作。這孩子看這書是早了點。你千萬別找陳輝的家長，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呢。你讓他知道一個教導主任連高爾基是誰都不知道，那可太丟人了。”
我哭著說：“孫主任說我是流氓，我非告訴我爸爸不可。他還說高爾基是流氓作家！他大概根本也不知道列寧是哪國人！”
但事實上，他不過是色厲內荏，想藉此出口惡氣罷了，他自己也說了，“我根本不敢回家去說，家裡知道和老師頂了嘴準要揍我”。
所以，雖然他們是同類，但楊素瑤要更通透、也更純粹一些，這為之後的變化埋下伏筆。
全世界都知道我愛你，你卻忘記了我
如果說他們的邂逅為友誼打下了基礎，那麼愛情的種子一定是先在楊素瑤的心底生根發芽的。
小學時，陳輝跟楊素瑤去舊書店看書，怕回家太晚捱罵催著她走，還給她展示自己被媽媽狠狠揪過的耳朵。楊素瑤摸著問了一聲“痛嗎？”，連聲音都在發抖。那分明是內心激盪起的淺淺漣漪，伴隨著疼惜盪漾不已。
後來初中再次相逢，楊素瑤對那段去舊書店的日子如數家珍：“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
二百五十八本，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那麼多的書她如數家珍，在那段時光裡，她一定用手拂過每一本書脊，回憶著跟陳輝一起看書的時光。
而陳輝在幹什麼呢？“中學裡很熱鬧，我有很多事情幹呢，甚至不常想起她來。”說好的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呢？上個初中就拋之腦後了？
好，姑且算是男孩子晚熟，沒有女孩子那麼細膩的心事吧。後來陳輝陪楊素瑤從學校到汽車站，走了五百六十四個來回，整整一年半的時間，他們聊書、作詩，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總該有一些深刻的情感了。
可是文革開始了，大串聯時陳輝走遍了全國各地，逛了兩年，回到北京才想起楊素瑤。也就是說，文革一開始，他又把楊素瑤忘到了腦後。
而這段時間裡，除了反反覆覆看那些書，楊素瑤大概告訴了全世界，陳輝是她最重要的人吧。
她媽媽知道陳輝，她的鄰居看見陳輝第一眼就能認出來，甚至她做了水怪以後，連水怪們也知道陳輝。她這樣做，就是能第一時間知道陳輝來找她了。
可是陳輝沒有這樣迫切的想找到楊素瑤，所以當楊素瑤給他送書的時候，他媽媽根本沒當回事也不記得要告訴他，他自己也是兩年後才發現，那時楊素瑤早已葬身海底。
在前半個故事裡，沒有兩情相悅，只有一個情深似海的傻姑娘。
所謂情深緣淺，不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辜負
原以為隨著楊素瑤的死，這個單相思的故事已然落幕，可是陳輝畫蛇添足的這後半個故事，反而將真相暴露無遺。
其實前後半個故事開端類似，結局卻截然不同。現實裡楊素瑤等陳輝來山東找她，他沒及時看到信，結果楊素瑤死了。而水怪版裡，楊素瑤等陳輝來吃藥一起做水怪，陳輝因為高燒被醫生阻止了，楊素瑤便獨自離開。
說到底，這是陳輝編造了水怪版的結局來為自己開脫吧。當老王表示不相信這個故事時，陳輝騎著他狠狠打了一頓。一個水怪的故事，即便凝聚了刻骨銘心的愛情，有人提出質疑也是正常的，陳輝的反應更像是惱羞成怒。
他急於尋找認同感，想讓別人相信楊素瑤沒有死，只是做了水怪；相信他沒做水怪不是故意爽約，是醫生阻止他，是楊素瑤沒有等他…
為了什麼？不過是自己的一點心安罷了。我想他試圖隱藏的，只是這樣的一個事實：楊素瑤為了他自殺而亡。
楊素瑤的媽媽說她是去海里游泳的時候不小心淹死了，其實不是，她分明一心赴死。水怪們遇見陳輝的時候說過，要變成他們需要活著的時候吃一種藥，並對他發出邀請，這說明變成水怪是楊素瑤自己的選擇。
楊素瑤變成水怪又遇到陳輝時，她這樣說：
我怎麼知道還會遇上你？啊？我等了你四年，最後終於死了心。然後沒辦法才當了水怪。
那時的她苦等陳輝而不至，通透如她回想陳輝的表現，也一定懷疑他是否也在愛著她吧？最後，她大徹大悟，蹈海而亡，而陳輝得知以後，也直接崩潰了。
或許是承受不了這樣一份深情，也或許是驀然回首他發現自己也深愛著楊素瑤，總之，他因為自己這一點的過錯而崩潰了。
他編造出了水怪的故事，安慰自己她還活著，安慰自己不是自己的錯，可是又說服不了自己，所以他急切的希望別人採信於他，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真的有水怪該多好啊，畢竟這世間再無楊素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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