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圍城”方艙:另一個世界

現場 |“圍城”方艙:另一個世界

還在酒店隔離的病人想進方艙,因為這裡起碼有藥吃,有醫生看,懸起的心有著落。一旦進了方艙,目標轉向,變成“出去”,心又高懸,痊癒者期盼出院,重症者亟待轉院。假如沒有方艙,他們就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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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 駁靜(發自武漢)


進入方艙


武漢客廳顧名思義,它是武漢這座城市為自己建造的大客廳,曾舉辦大型博覽會、大型嘉年華、大型藝術展。2月7日由“廳”變“方艙醫院”,開艙收治新冠肺炎病人。它由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挑頭,該院副院長章軍建總體負責。章院長同意我們進入武漢客廳方艙,前提是自備防護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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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大學中南醫院副院長章軍建教授,擔任武漢客廳方艙醫院院長。(黃宇 攝)

出發前,我在包裡裝上收藏好幾天的3M防護服,具體型號未知;護目鏡,但是過大,上次戴它,只覺得兩側漏風,但也比沒有好;醫用N95標準口罩,來武漢十天,第一次捨得拿出來用;醫用手套,戴上去很舒服,與手指嚴絲合縫,像第二層皮膚,而不是那種吃小龍蝦的手套。我把這些裝備都掏出來,忐忑堆到“前臺”桌上。幾位護士湊過來一看,“防護服不行,達不到標準”,“口罩什麼時候開始戴的”,“今天新戴的也不行,帶子太鬆”。不到半分鐘,我收藏的家底被悉數否決。


“前臺”準確地講是個登記處,警察、保安、技術人員等,進入方艙前,得在此處登記姓名電話與時間,體溫現場測量,一併記錄在案,由一位資深護士把握。2月13日這個下午,輪班護士是新疆醫療隊成員。登記處設於一間大帳篷內,帳篷搭在武漢客廳C廳正門口,穿戴防護服也在此間,兩側各是男女更衣室,同樣由帳篷搭成。視野放寬,武漢客廳方艙整個指揮部都在這片空地上,大門口有警察執守,指揮部帳篷呈灰黃色,醫護人員帳篷為白色,幾輛“國家緊急醫學救援隊”字樣、上海牌照的救援卡車一字排開。

它們搭成維持武漢客廳方艙醫院運轉的骨架。


章院長雖然強調“自帶防護”,護士自然不會放任我們使用那些不合規的防護用品。要消耗一套緊缺用品,我心中更是不安。洗手,穿隔離衣,戴一層手術手套,手套拽到隔離衣袖口。接著是口罩,“貼緊”,護士走到我身後,“你這頭髮,沒見過這麼亂的,重新紮”,已經開始幫我梳頭。手輕柔地從頭上抹過,扎出一個頭皮發緊的馬尾,又盤成發揪。這才重新戴上口罩,抽緊口罩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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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月13 日入艙前,醫護人員穿戴防護服,這互相關照“戰衣”的一幕其實很美。(黃宇 攝)

然後是第一層帽子,要求不露出一絲頭髮。光是處理頭髮,就花去足足五分鐘,鬢角,腦後,髮絲亂飛,令人惱怒。

穿防護服得十分小心,因為它挺脆弱,蹬得太用力會扯破,拉鍊拉到頭,前襟能遮住整個下巴,與口罩下緣交疊。防護服的帽子覆蓋額頭,此時再戴護目鏡,上扣住帽子,下壓住口罩,整張臉就此被全部覆蓋。第二層手套戴上、捆緊防護服袖口,再穿鞋套,層層疊疊,幾乎大功告成。護士說,出艙時脫防護服更危險,當萬分小心。


她又扯了幾片膠帶,在我臉上填空,縫隙全都粘上後,將我推入另一個世界,“好了,去吧”,護士拍拍我。我朝前邁步,想回個頭,沒回成,因為全身僵硬,回頭費勁。穿過三個空間,打開三道門,進入方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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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霜


2月13日和2月14日,我進入方艙兩次。我訪談的患者中,數胡曉霜血壓最高,嗓門最大,眼睛最利索。護士在我防護服上寫了名字,又寫“記者”,除此之外,與醫護沒有區別,其他人有問我如何用藥的,她第一個看到“記者”二字。她喊住我,說她有好幾天沒聯繫上她老公了,“跟你們記者傾訴一下”。

胡曉霜今年63歲,這是她在方艙的第5天。艙裡組織“八段錦”,好多婦女跟著跳,她沒參加過,因為血壓高,這些運動呼哧帶喘,她一概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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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艙組織輕症患者跳“八段錦”。其實對全副武裝的護士來說,運動是件艱難的事。(黃宇 攝)

胡曉霜家在湖南新晃,1月21日凌晨2點多,她和丈夫二人上了K1804號列車,長沙站,火車凌晨2點43分駛出,早上8點半到了終點站武昌。兩個妹妹已經在車站等候,四人坐了兩站公交車,到了父親家。

出發前,親友都勸胡曉霜,這種時候“沒得往武漢跑了”。女兒也勸,“那個病很嚴重,不是你們想象中這麼簡單”。胡曉霜不聽,她有堅持的理由。今年她老父親92歲,膝下一兒三女,胡曉霜是老大,弟弟一家本來就在武漢,兩個妹妹與妹夫,分別從上海和河南,抵漢已有時日。一家已經聚齊七口,就等著胡曉霜兩口子。

胡曉霜給她父親打電話,聽到老爺子精神硬朗,言語中對團圓透著期待。上一回全家人聚在一起,還是八年前,那一年過完年沒多久,老母親就去世了,一家人辦完喪事才各自散去。胡曉霜心裡盤算,無論怎麼樣,這趟一定要去。此時電視新聞已將新冠肺炎“人傳人”的消息盡力傳播,

胡曉霜事後回想,卻對“可防可控”這個詞印象更深,並且一直覺得這個病離她“好遙遠”。年前的火車票難買,胡曉霜歸心似箭,最終買到的票凌晨發車,還覺得走運,好歹買到兩張。

胡曉霜給我看除夕夜一家人拍的全家福,在客廳,老爺子居中,看上去起碼比較實際年輕十歲,臉色紅潤,笑意盈盈。吃過年夜飯,正看“春晚”,胡曉霜感到“全身骨頭痛”,找出“白加黑”吃,早早睡下。第二天開始發燒,之後她爸爸也開始出現不適,不肯吃飯,情勢急轉直下,“後來尿也尿到褲子裡”。全家人開始忙著照顧老父親,胡曉霜的病暫且擱在一邊。

2月2日晚上9點20,妹妹胡曉於到父親房中查看,發現老人已氣息冰涼。這時距離老人不舒服僅僅一週之內,他迅速感染,迅速逝去。沒去過醫院,沒來得及做檢查,沒在新冠肺炎的死亡數字之列,殯儀館的車將人接走當天,也沒有人對家中做消毒處理。顧不上傷心,全家福上的其餘八人全部去醫院做檢查,只有弟妹一人倖免。

抵達方艙之前,胡曉霜情緒激動,憤慨中夾雜委屈。念老父親固然高壽,本來卻還可以活得更久。更因為,做過檢查後,社區安排他們住進七天假日酒店隔離,其中她丈夫症狀最重,隔離酒店沒有治療措施,她到處求助呼救,無人應答。輾轉間,一位姓吳的志願者伸出援助之手,為她丈夫在湖北省榮軍醫院找到一張病床。只不過第一趟去,撲了個空,因為醫院手頭的名單上,本來打算接收的病人是胡曉霜的弟弟。床位到手前,弟弟已經轉去“武展方艙”。二人在榮軍醫院住院部走廊枯坐一宿,“燈是亮的,沒有空調,冷得要死,找不到醫生”。凌晨,胡曉霜給洪山區疫情指揮部打了好幾通電話,未果。仍是吳姓志願者,為她丈夫重新在天佑醫院找到一張床位。胡曉霜的手機通訊錄裡,將其命名,“吳先生 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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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初改建的武漢體育館方艙醫院(遠征 攝)

“2月9日下午4點,我老公被送去天佑醫院,我就再也沒有他消息”。時間、地點,胡曉霜記得一清二楚。進方艙允許自帶行李,使用手機、電腦,也有無線網絡,艙盡頭還有圖書角。這些設施於胡曉霜無益,她在方艙無事可幹,不看書,不刷手機,不跳舞,但精神頭足,就在心裡反覆回憶那些細節。


當晚7點,胡曉霜與二妹胡曉月一起,從七天假日酒店獲准轉移。共十幾號人,上了一輛公交車,胡曉月的丈夫卻未能一起,原因是他兩次核酸檢測,結果都是陰性,無法入住方艙,直到2月14日,仍在隔離酒店。公交車上,胡曉霜默默祈禱,方艙既然叫醫院,總歸比隔離酒店好,隔離酒店“有時給量體溫,有時又不量了,很隨便”。她又給丈夫陸久春撥去一個電話,醫生接的,醫生說,“情況不是很好,上呼吸機了,不能說話”。胡曉霜心裡難過,但沒有掉眼淚。

胡曉霜和胡曉月二人的床位挨著,我跟護士借了一條凳子,坐在兩張床中間。進艙前護士叮囑,即便全副武裝,也儘量保持一米距離,我現在這個方位,與病毒呈掎角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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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口罩應該沒有戴到最理想,被護目鏡壓住,嘴唇被口罩壓住,一說話,聲音大半都被口罩擋了回來,我自己聽來“轟隆隆”響,外面只有嗡嗡聲

,不過主要都是胡曉霜在說,胡曉月偶爾補充,糾正她姐姐在日期上的偏差。胡曉霜床頭桌下,塞著一個衣簍子,簍中卷著幾張CT片,是她和妹妹二人的,到方艙後,她們沒再做過與肺炎相關的檢查,不過每天按醫囑吃藥,已經不再發燒,看上去不像病人。尤其是胡曉月,穿著一著粉色棉襖,說話柔聲細氣,就像你鄰居家一位和藹嬸嬸。胡曉霜則不同,她聲音響亮,我悶在防護服裡,聽她講一口湘普,毫不費勁。


陸久春


胡曉霜姐妹二人,床挨著床,多少年沒有這樣朝夕相處,有漫漫長日供她們敘話。胡曉月問姐姐,記不記得有一年,她們的媽媽去長沙“比武”,比珠算和點鈔,得了全省第一,報紙上就寫“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胡曉霜當然記得,那個時候她還沒結婚。

胡曉霜能清楚記得有天晚上,領導讓她晚飯後去一趟家裡,她有預感,是去跟人見面。先前領導給她透露,要給她介紹對象。陸久春農村來的,這方面比胡曉霜差一點,比她大十幾歲,又差一點,單位待遇沒她好,這又差了一點,加起來差胡曉霜一大截。這親相下來,女方心裡第一感覺是“沒願意,看不上”。那時候談戀愛,要組織批准,要辦手續,她聽說她們單位有一個人談對象,女朋友弟弟小偷小摸,領導沒同意,那個人後來一輩子沒結婚,給耽誤了。領導說對胡曉霜和陸久春二人可以“手續全免”,陸久春曾服役6年,政治過硬,那個年代又不講錢,東說西說,胡曉霜逐漸同意。

結婚後,陸久春顯露出他的好。老婆生下的是個女孩,農村裡面可能有點嫌棄,陸久春於是逢人說,他喜歡女孩。女兒上學都是他送,穿衣服梳辮子,到外面吃早飯,他跟胡曉霜講,“你多睡一會兒,哪怕多睡10分鐘也好的”,又說,“每天多睡十幾分鍾,一星期就多睡一個小時”。後來胡曉霜工作有起色,經常出差,更是全面地當起甩手掌櫃,家裡的事陸久春都沒要她操心。這次到武漢過年,陸久春自己七十多歲,仍是不放心胡曉霜單獨坐火車。去年3月份,他剛動過肺部手術,還在ICU住了一個多星期。胡曉霜心疼丈夫,曾跟他提議要獨自前往,讓他留守長沙,跟女兒一家過年。陸久春不依,二人結婚四十年,沒有分開過過一次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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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霜在單人床上坐起,右手邊是她柔聲細語的妹妹,左手邊是弟弟曉軍專門買給他姐夫的製氧機。胡曉霜沒捨得扔掉,給帶到方艙了。一提起沒有音訊的丈夫,就變得激動,“他講,我血壓不好,大家一起互相好照顧”。

胡曉霜在方艙醫院學會了打字。這話年輕人聽來還覺得不可置信,胡曉霜這些年使微信,都是發語音,有的字一下子想不起來,心裡發毛,一起急,血壓上來了,腦子就發暈。陸久春就替她做決定,不打字了,就打電話,發語音。胡曉霜沒有丈夫音訊,就想給他留言。她花半個小時,發出一條文字,她寫道:“陸久春你好嗎,你一定要堅強,我等你回家。”2月14日,情人節早上,胡曉霜發出第2條微信,比第一條長了一倍。她寫道:“陸久春,你今天怎麼樣。我和曉於、曉月,我們三姐妹在一起,在方艙醫院,我們都平安。小妹夫還在賓館隔離,曉軍在協和醫院治療,已經有好轉。一切請放心。”

兩條留言語氣平淡,胡曉霜複述它們時淚眼婆娑。消息發出去如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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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這半個月的事情一樁接一樁,把胡曉霜前面六十多年經歷的風浪都比下去了。高中畢業下鄉,胡曉霜只待了幾個月就回城了,不像大妹胡曉於,下鄉整整5年,喝過牛腳印踩出窟窿裡的雨水,在陡峭的山上挖過土。這些苦,胡曉霜都沒吃上。她有時會看看方艙裡住著的其他人,心裡覺得自己應該比病友們要幸福一點,她這輩子,錢沒叫她發過愁,陸久春沒叫她發過愁,女兒的婚事沒叫她發過愁,仔細想來,一直算是無憂無慮。


她愛唱歌,報了聲樂班,在家裡邊做飯邊唱,陸久春會說,“唱得不錯,但有個字沒唱準”。胡曉霜喜歡鋼琴,一聽《黃河大合唱》就很來勁。年輕時沒機會學,退休後在老年大學報了免費興趣班。陸久春非常支持,因為高血壓,胡曉霜跳不了廣場舞,一轉圈就頭暈,他鼓勵女兒給她媽媽買了四萬塊的鋼琴。擺在長沙家裡,擱了兩年,胡曉霜有時翻起琴蓋“叮叮咚咚”彈幾下,等待正式上課那一天。前頭因為生病錯過興趣班,本來2020年過完年,興趣班又要開張。胡曉霜坐在方艙的小床上想,不知何時能出去,不知何時能回家,鋼琴課夢想這次怕是又要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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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月找到姐姐談起鋼琴課的輕鬆時機,勸慰她姐姐“要做最壞的打算”。胡曉月自己的女兒在上海工作,本來也打算到武漢跟外公一起過年。她買了1月23日的票,武漢在這天凌晨宣佈封城。胡曉霜說,幸虧沒來。她們姐弟四人,關係一直很好,不像有些人口眾多的家庭,為爭點遺產鬧破臉。胡曉霜講她家裡很和睦,很少爭吵,沒想到退了休,卻在爸爸的家鄉武漢,遭遇一場災難。


胡曉霜時刻想念陸久春,“本來一家人高高興興過個年,轉眼間變成在生死線上掙扎”,後來又說,“是我害了他”,後來又改口,“他還活著”。

世間事,不能假設。胡曉霜說她也不後悔回武漢,如果只能遠遠看著家人掙扎,還不如現在這樣“生死在一起”。胡曉於當時住在另一家隔離酒店,同一晚獲准轉院,難得姐妹三人,住進同一家方艙。現在她們期盼出艙,胡曉月說她第一件事是要去給重症的弟弟捐血清,胡曉霜出院想做的第一件事我沒有問,也不敢問。


羅笙


胡曉霜有高血壓,護士每天都會過來給她測血壓。病人進得方艙,護士安排好床位,分發物資後,醫生會過來問診。基礎疾病此時問明白,大部分病人都會隨身帶有做過的CT影像,核酸檢測的結果通常沒有書面資料,胡曉霜姐妹在隔離酒店咽拭子取樣後,核酸檢測結果都是電話告知的,這部分資料,掌握在上層手裡,他們由此決定何時將誰送入方艙。

兩位護士過來量血壓時,我騰出地方,走開了。謹遵護士叮囑,邁步時抬著腳,避免將腳底塑料袋磨破。醫護4班倒,一班6個小時,有的護士需要在整個艙裡走動,一位護士告訴我說,一班下來她要走一萬八千步。我打算繞艙走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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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患者當中有大量上年紀的人,他們通常患有高血壓等基礎性疾病。(黃宇 攝)

整個C艙分為AB兩個病區,分別住男女患者,兩邊人數大致相當,中間劈出十來米寬的空道,醫生、護士值班室、藥房等都安在此處,打水、借書、向醫生諮詢事項,男女患者就在這裡相遇。廳中沒有上下水,四百多號人上廁所、洗漱和洗澡,都安排在艙外空地,區政府拉來移動廁所,又搭出洗漱間,再往遠處,幾層明黃色塑料隔離帶,將人群隔離在此間。


我2月13日第一次入艙時是下午兩點多鐘,當時艙內空地正跳“八段錦”,比廣場舞平緩,比太極活潑,不過仍是女性居多。我走得極慢,一圈走完大概花去七八分鐘。相比而言,男病區的確要安靜一些,我在這裡遇到電氣工程專業大二學生羅笙和他父親。

羅笙父親一直高燒不退,企望早日轉院;羅笙說他自己則毫無症狀,每日也會在艙內徒步,通常是吃完早餐、洗漱完畢後。

沒有防護服掣肘,羅笙步履輕鬆。能自由走動,能看手機,能上廁所,能洗漱,實在突發其想,按耐不住,還可以去串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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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2 月17 日,羅笙做了一次核酸檢測,結果未知,他在等待下一次。(黃宇 攝)

武漢客廳眼下投入作方艙的有A、B、C三個廳,聽說A艙和B艙,都比C艙來得大,按編號推斷應當不假。這裡是1034至1461,算下來是428張床位,那麼A艙和B艙,平均得超過500人。從患者通道邁步而出,往右是洗漱間和澡堂,往左是移動廁所,如果從武漢客廳正大門時來,C艙最遠,在最右側,但患者通道在艙的另一面,因此他得往左走。走上幾十米,定能到B艙。不過羅笙只在腦中演算,他沒有出離開過C艙的行動範圍,他覺得現在還沒這個必要。

2月15日早上,羅笙走完一圈,頭腦裡冒出一百個念頭,回到床位,萬念歸一:爸爸要轉走了。護士剛才來通知,可以轉院,爸爸期盼已久,三兩下就把東西收拾妥當。羅笙與爸爸2月9號晚上9點多到武漢客廳,與胡曉霜姐妹是前後腳。只不過他爸爸進方艙前就高燒,之後一直不退,有重症之嫌,幾次申請轉院,終於得償所願。

他們家最早是奶奶出現症狀,那還是1月23日,一拍CT就不太妙,“雙肺已經爛掉”,羅笙跟奶奶沒有直接打過電話,一切都是從爸爸耳中聽來,他揣測“爛掉”的意思就是肺部“白化”極重。他長這麼大,沒見爸爸現在這樣,一提起奶奶雙眼自動泛起淚光。他聽爸爸在隔壁床同記者談,“最危急的時候,我非常絕望,跪在地上求醫生救我媽”,爸爸這幾天經常流露出來的焦灼不安讓他剮蹭到一些悲傷,從前覺得爸爸無所不能,現在迫不得已,要做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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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2月3日晚上,社區才把奶奶送到一家民營醫院,此時症狀更重了,當晚就發生休克,醫生說他們醫院治療條件有限,最好是轉院,只是仍苦於沒有病床。又過了4天,終於在天佑醫院找到一張床。奶奶撿回一條命,爸爸同他住進方艙,家裡還有爺爺和叔叔,都是感染者,住在不同的醫院裡。一家人在同一座城市裡天各一方。


比起生死,羅笙自己焦灼的問題在方艙裡顯得微不足道——感染後,他發現自己失去了嗅覺,不知是肺炎病毒所致,還是藥的副作用,總之嗅覺整個完蛋了。不像普通感冒,鼻腔堵塞,空氣擋在門外,他能暢快自由地呼吸,只是香與臭不再有分別。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羅笙還在家裡,他洗澡愛用六神清涼沐浴露,發現失去嗅覺後,連皮膚傳導的清涼感受都大打折扣。肺部CT片影像顯示正常,不發燒,也沒有四肢無力,除了失去嗅覺,唯一證明他感染的是核酸檢測結果,兩次都是陽性。


嗅覺失敏唯一的好處可能是,在方艙這個四百多號病人共用的移動廁所裡,他也聞不到臭味了。早上7點半放飯,8點左右,洗漱間迎來高峰,十幾個洗臉池全滿,不過稍微站一下,就能輪上。旁邊男女澡堂各一,基本空空蕩蕩,天氣太冷,沒人敢洗澡,羅笙住進方艙一個禮拜,去過幾次,不知誰在裡面放了張桌子,洗頭正合適,他也聽爸爸的話,從不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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艙內有這樣的單人床,也有高低床(黃宇 攝)

轉院當天下午,羅笙跟爸爸通了電話,三人一間,也打上吊針了,聽他自己說“覺得有希望”,狀態與在方艙時大為不同。羅笙不知道的是,就在得到轉院通知之前,他爸爸仍在不停想辦法,甚至還給我發過一條求助信息。病人進了方艙,出路有兩條,一條是好轉出院,一條是病重轉去定點醫院,也就是許多病人企盼的醫院床位。方艙醫院收治輕症患者,新冠肺炎是呼吸道傳染病,一旦病重,呼吸機至關重要,方艙只備有氧氣瓶,病人一旦危重,方艙沒有應對設備。隔離酒店的醫療措施則更差,正如胡曉霜所說,“有時給量體溫,有時又不量了,很隨便”。

都在等,隔離酒店的等著進方艙,進了方艙,又等著“出去”。


掛了電話,爸爸床位就來了新人,羅笙聽他跟問診醫生對話,來人35歲,病症不重。兩天後,羅笙告訴我,護士帶他去做了核酸檢測,第二天再做第二次。如果兩次都呈陰性,羅笙就可以出院了。

晚上10點鐘,艙里人聲逐漸平息,背景音樂變成主旋律,幾臺排風扇存在感驟然變強,呼呼大作,彷彿空調排風口長在頭頂。方艙夜裡不熄燈,這裡沒有時鐘,時間的概念被排擠到艙外。羅笙躺在床上,聽著排風扇輾轉難眠,他想到出院,既喜且憂,喜的是可以回家痛痛快快地洗澡,可以在電腦上上網課,又隱隱擔憂,倘若離開方艙,嗅覺仍然不肯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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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方艙


2月14日傍晚,我跟胡曉霜聊完天,打算在艙內走最後一遍。在艙裡時間一長,護目鏡會起霧。從我逐漸模糊的唯一“窗口”望出去,視野只有正前方兩個方格。從一頭走向另一頭,床上的人,姿態各異,側臥的,仰臥的,半坐著看書的,正附身翻箱子的,正仰頭吞藥的,還有看我走過視線追隨我一陣的——目光追隨我的,可能就是有話想說的。

這一趟走下來,被這樣的目光攔下三次。梳著辮子的婆婆攔住我,是為了告訴我,有天晚上她出去上廁所,看到外面坐著幾個醫生,他們舉著CT片,在那裡討論。她說她當時就感動,想哭。三位大嬸攔住我,是為了告訴我,從隔離酒店算起,她們已經十來天沒發燒了,她們想出去,也好把床位騰出來給有需要的人。最後,一位穿著花襖的小個子婆婆攔住我,是為了跟我藉手機,她進艙兩天,手機壞了,想跟家人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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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2 月13 日,武漢客廳方艙共有1223 名工作人員,包括醫生197 人,護士839 人。其中省外馳援人員1114 人。(黃宇 攝)

武漢客廳床位排布還算人性,每兩排床設立隔板,有了隔板,人心能落下來。8點左右,我打算離開方艙,但比起頭一天的頭暈眼花大腦缺氧,果然已經適應很多。趕上交接班,七八名護士等著門口,她們經常一等就是一個小時,

因為出艙脫防護服時,步驟繁多,汙染區、半汙染區和清潔區三道程序,光是洗手就有十多次,而每一個空間只容納兩個人。

排在我後面的護士問我:“你每天都來嗎?”

我說:“今天第二天。”

她問:“感覺怎麼樣?”

我答:“沒有昨天難過。昨天護目鏡磕在腦門,越來越疼,口罩帶子勒著耳朵,也越來越疼。今天變成腰吃勁。”

她說:“護目鏡今天不疼說明勒得不緊。我下午的時候就因為護目鏡,差點暈過去。”

我問:“後來緩過來了?”

她說:“沒有,緩不過來的。我扶著椅子彎下腰,多喘兩口氣,發現還是不成。就讓同事把護目鏡的帶子鬆開一些。你不要模仿,這是冒風險的操作。”


出口處溫度較低,護目鏡上的霧氣逐漸散去,我看到護士衣服上寫著“中南醫院”。我跟她搭伴進入汙染區。跟入口處一樣,為傳染病設計的“三區”,都由集裝箱改造,縫隙處全都用玻璃膠堵死。

我們洗完手,等在密閉箱內,護目鏡霧氣又起,氣喘憋悶的感覺又殺了個回馬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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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星 攝

她問:“你來兩天有啥感觸?”
我答:“感觸就是,好想大口呼吸,好想擁抱你們。疫情結束後,你想做什麼?”
她答:“想去武大看櫻花啊。希望疫情能在櫻花季之前結束,我想,遊客總不敢再來武漢了吧,武大校園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吧。我想好好看看櫻花。”

脫防護服最後一道程序是摘掉N95口罩,換上普通外科口罩。這個瞬間臉上一輕,身上的重壓才終於卸掉。走出門去,我手下意識地去確認口罩的位置,它太輕了,彷彿不存在。

(除章軍建外,文中採訪對象均為化名)



作者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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駁靜

三聯記者,喜歡聽故事、說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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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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