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9 懷孕檢查是女孩婆婆端來墮胎藥,打掉孩子不久我卻發現那是個男孩

懷孕檢查是女孩婆婆端來墮胎藥,打掉孩子不久我卻發現那是個男孩

1

莫名其妙下了一夜雨。

藏在春景巷的老樹,一夜之間,脫了一半衣裳。石板路虛染上一點點金黃。

蘇曉站在春景巷口。蕭瑟的老槐底下扔著木箱,黑色土狗趴在棉絮裡,三隻出生不久的小狗擠在一起吸吮它的奶汁。肉嘟嘟的小狗,閉著眼,伸著脖子擠來擠去。風不見了,只剩了溫暖。

蘇曉定定看著它們,不知看了多久,才狠心往巷子深處走去。不過十來米的距離卻是磨了十多分鐘。

程家小院難得安靜。院門虛掩,隱約看見洗過的尿布、嬰兒小衣服,五顏六色大大小小掛在廊簷下,隨風蕩著。

目光停在一件金色緞面斜襟小衫上。很小,容不下她一個手掌。她將手虛空著對準它。

蘇曉出生前,她奶奶程秀蓉也做了很多這樣的小衣服,無一例外都是男孩穿的。程老太鐵了心要孫子。

蘇曉她媽李芝懷孕時,孕相也是奇怪,一點不笨,肚子緊繃尖尖的。誰見誰說這肚子裡,準保是男孩。程秀蓉沒做生女孩的打算。

結果,那天算上蘇曉,產房接連抱出三個姑娘。老太太鐵青著臉踹了產房門口的鐵凳,晦澀刺耳的聲音驚動裡面接產的護士跑出來問:“怎麼了?”

程秀蓉對著產房吼:“奶奶的!你別指望我幫你伺候丫頭片子!我沒時間。”

李芝虛弱地躺在產床上,聽不到,自然不辯駁。

她爸蘇傳根耳朵受了一夜李芝嘶吼的折磨,此刻雙腿無力眼皮耷拉,程秀蓉的詰難就像撓癢癢。

硬拳砸在棉花上,程秀蓉的怒氣蒸蒸向上堵住心口。

她捶著胸口說:“姓李的面相就沒福,尖嘴猴腮。我說過沒有?不能娶不能娶,你非要娶。好啦,幾年不懷孕!好不容易懷了,還生個丫頭片子。昨個生的都是男孩。要是昨天……”

蘇傳根打斷她說:“那是想生就生的嗎?你也知道要看命吧!”

“奶奶的!是命你也得給我改了!”

小護士聽故事似的聽著,不高興地說:“什麼年代了,還重男輕女!”

程秀蓉跳起來說:“什麼年代?甭管什麼年代,什麼時候國家主席改成女的,你再跟我說這個!”

小護士白她一眼,走了。

正午,醫院冗長的過道沒幾個人。牆壁已經年久,黑乎乎的,斜長的光束與斑駁牆影各據一方。

蘇傳根扶牆站著,旁邊不遠是垃圾桶,幾隻黑蒼蠅,嗡嗡地飛向他。他不無失望地想,都他媽的欺負我!

他也帶著氣說:“閨女就閨女,當小棉襖唄!你不想要貼心小棉襖?”

“呸呸呸!”程秀蓉狠狠啐著,“女兒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狗屁棉襖,沒兒子,死了都沒人給你打幡!”

護士喊蘇傳根過去給孩子洗澡,他揉著太陽穴走了。

空餘程秀蓉一聲爆吼:“奶奶的!咱家還指望你傳宗接代。她李芝沒那個福氣!沒有!你別忘了你三叔有多慘!”

三叔慘啊!死了鬼都欺負。

蘇傳根三叔沒兒子。三叔去世一年。三嬸做夢,夢見死去的老公可憐巴巴找她訴苦,說:“你沒給我生兒子,讓我在下面被小鬼欺負,無處可躲啊。”

三嬸覺得愧對老公,鬱鬱寡歡神思不定,上房晾苞谷不小心摔下來。她臨死求程秀蓉給他們夫妻過繼個兒子。

程秀蓉到處打聽,活人不好找,找死人總行吧?她將就著找了鄰村一個犯事被槍斃的小夥,給他父母塞了幾百塊錢,把小夥葬到三叔墓地旁邊,湊成一家三口。

為這事,三叔女兒覺得晦氣不願去上墳。她記恨程秀蓉,覺得是她攪和多管閒事。

程秀蓉自己覺得是積德行善!這事她逢人就講。

程秀蓉不幫忙,李芝上不了班,經濟不獨立,連帶蘇曉受白眼。

她很小就知道奶奶不喜歡她,這種不喜歡隨著時光流逝而不斷增長。

2

“曉曉,來看奶奶?”王麗芳騎車子路過,看見站在門口躊躇的蘇曉,停下來。

“姨!”蘇曉轉過身子,猶豫著說,“我奶……好像串門去了。”

王麗芳扒頭往院裡瞧,說:“在呢。她沒臉出門。昨兒你爸抓了只笨雞回來,把你奶……”她突然撲哧笑了,笑聲越來越大,捂著嘴笑聲還是源源不斷地湧,她咳著說,“你爸……咳……你爸又不是不知道你奶怕雞。差點掉這溝裡,還和人吵了一架。哈哈……”

道旁排水溝不深,可掉下去至少也得溼一雙鞋。

程秀蓉怕雞,就像她盼孫子一樣是春景巷公開的秘密。

李芝和蘇傳根結婚,程老太不同意。那時,李芝在省城找到工作,蘇傳根追過去硬把人連哄帶騙帶回來。

他們偷偷摸摸領了證。等程秀蓉知道,生米早煮成熟飯。她氣瘋了,拿著半人高的花圈跑到李家門外點了一把火。

火燒著雞舍,帶著火苗子的雞又瘋了一樣追著程秀蓉跑。

春景巷又長又窄的石板路,肆意流竄的火苗,狼狽恐懼的老太,漸漸被看熱鬧的人群淹沒。鬨笑聲四起,程老太跑掉了鞋,面子裡子一起丟進太平洋!

蘇曉想到奶奶披頭散髮灰頭土臉被雞追逐的樣子嘴角彎上去。

“曉曉,上車!先去我家拿奶粉,可算到貨了。”王麗芳說,“你要是不去,我一會兒還得送過來。”

蘇曉搖頭。

“去吧!”她勸,“我給你做好吃的,紅燜羊肉。”

“讓我爸去。他買的!”

王麗芳拉住她說:“孩子,我願意看你好才說的。你媽忒笨,讓他們拿捏著。你長點心眼和你妹處好了,你爸才更不能虧待你!”

蘇曉沉了臉說:“才不用他好!要好早好了!”

她抬步往院裡走,瘦巴巴的骨架子,衣服搖搖擺擺,總讓人覺得可憐。王麗芳嘆口氣騎車走了。

院子裡還偶有水窪,蘇曉跳著尋路走。水池邊放著一個大鐵盆,裡面泡著尿布。水被尿漬浸黃了,她往裡面扔了塊石子,吧嗒,尿布沉下去。

“奶……”她大聲叫,“奶奶……”

程秀蓉坐在大屋桌邊,滿心鬱氣地擦拭保溫桶。

昨天王家孫子說什麼?他說她是上輩子缺德事做多了,才怕雞。什麼陰間有鐵雞嶺,作惡的人會被攻擊。

呸!奶奶的!她就是因為姓李的那一家才怕雞的。想到這兒,氣更不順了。

小米粥稀溜溜的,清湯看不見米。半盤素炒白菜,顏色寡淡,她嗅了嗅,又放了兩勺醃蘿蔔。足夠了!

蘇傳根昨天讓她做雞湯。她嘆口氣。如果生孫子,別說雞湯,就是人參湯她也樂意做。可惜生不出,這都兩個了,全是……

正胡思亂想,聽到蘇曉催命似的叫。她急忙站起來,不小心絆到桌腿,桌子砰的一聲往起跳,保溫桶一晃,老太太眼疾手快捂住。火氣上來了,臉一沉,弩著眼走出去,聲音比身子先到:“你怎麼又來了?”

蘇曉站著沒動。看見程秀蓉掀門簾出來,叉腰站在臺階上瞪她,兩眼本來就大此時更像牛眼。

她討好地說:“奶奶,我過來吃飯!我爸在沒?”

“找你爸幹啥?他不幹活啊!”伸手不打笑臉人,蘇曉小心翼翼地賠好,程秀蓉也不好再罵,她沒好氣地說,“奶奶的!就知道吃!現在掙錢多難,你動不動就來吃飯,我那仨瓜倆棗的退休金夠你吃嗎?!你媽沒說給錢的事?”

老太太臉瘦,兩道法令紋像兩柄斜劍深深插入臉頰。嘴巴一動,牽扯高聳的顴骨,彷彿只覆了薄皮的骷髏架子。

蘇曉說:“我隨便吃點就行!”

“沒臉沒皮!”程秀蓉甩出一句,“早吃完了。”

蘇曉明知故問道:“奶奶,你沒去看妹妹?”

“看什麼?”程秀蓉鄙夷地說,“有啥好看的?又不是金山銀山!”

蘇曉悄悄往門口望,除了偶爾的行人,再無其他。她揉揉肚子。

“你媽懶得肉疼,把你往我這兒一推,自己圖省事!我憑什麼給你們做飯?我欠你們蘇家、李傢什麼了?跟你爸說什麼都不當回事。小的更沒耳朵!”程秀蓉想哪兒罵哪兒,尾音沒在蘇曉開廚房門吱呀的響動裡,變成更加惱怒的咒罵,“吃吧!吃吧!餓死鬼投胎,奶奶的!”

廚房很小也很黑。門口放著一口大缸,漂著葫蘆做的瓢,水光粼粼。蘇曉舀起半瓢水喝個痛快。

鍋空的,炒菜鍋空的,鍋碗瓢盆皆是空的。蘇曉左右摸索,從放碗的櫥子裡搜出半個涼饅頭。

咬了一口,幹得掉渣。

3

“娘!”

蘇傳根把自行車胡亂靠在牆邊,從車筐裡拎起一條小鯽魚晃悠著上臺階。沒留神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操!他本來上夜班,早晨八點半就該下班的。結果上面突然通知說有領導組檢查,要全員搞衛生。

下了雨,廠區泥濘骯髒,蘇傳根囫圇著收拾完,已經快十一點了。

他急忙去市場買魚,又急忙過來,氣都有些喘不勻。這腳下的絆子成了壓倒他的稻草!

蘇曉從廚房跑出來,笑容滿面地喊:“爸,你來了!”

蘇傳根瞧著突然出現的女兒,怒氣飛了一半。心想,還是俺妮兒好!他把魚扔到水池裡甩著手說:“你奶呢?”

蘇曉衝大屋努努嘴。

他又叫了一聲,程秀蓉提著保溫桶出來了。老太太把東西往石條圍欄上一扔說:“給!你寶貝媳婦的飯!”

“是你寶貝兒媳婦!”蘇傳根阿諛著說,“這個可是你給找的!”

“貧嘴!”程秀蓉辯駁不了。

她不喜歡李芝,處心積慮攪散了他們。如今的小媳婦趙蕊可是她親自挑的,模樣身材都合她心意,這也成了她說不出的苦。

“得得得!還成我錯了?”程秀蓉瞪完兒子,又瞪蘇曉。烙鐵似的眼神讓蘇曉情不自禁往蘇傳根身後躲。

“我一天天光給你們忙活了,忙完大的忙小的。尿布還泡著呢,你不回來,等我洗啊?”

“哪能!今天加班。領導看得緊,不幹不行啊!已經沒有全勤獎了,再扣錢真得喝西北風嘍。”他打個哈欠說,“再泡會兒。我下午再洗!先送飯!”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小九九。扔這邊,花我的水費電費。”程秀蓉踢了一腳鐵盆,咣噹,水劇烈晃動起來,尿布成了飄搖的船,隨水一起擺出,黏在地上,上面大片黃屎很明顯。蘇曉噁心想吐。

蘇傳根摸摸女兒的頭,話卻是對老太太說的,“趙蕊沒上班,你就我一個兒子,不幫我幫誰?”

程秀蓉冷笑說:“幫誰?我幫你們誰幫我啊!這一天天的中藥都是我花錢買,你掏過一個子兒嗎?回去問問趙蕊藥吃完了沒有?我又討了個方子,說保男孩!”

“哦!”

“讓你媳婦吃藥!別說什麼吃藥的奶對孩子不好。都是好藥,沒事!她是親孃,我就不是親奶奶?”

蘇傳根嬉皮笑臉說:“還真沒看出來!”

“你奶奶!”

拌嘴,這種畫面從蘇曉有記憶以來不知已有多少次了。媽媽和奶奶、奶奶和爸爸、爸爸和媽媽,她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院角的葡萄樹不見了。

那樹是她和蘇傳根一起種的。每年八九月份,架上葡萄都像玉石一樣,擠擠挨挨瑩瑩翠翠可愛得很。如今種樹的地方空了,方磚壘砌的小園圃散落著枯枝和幾片葉子。

她望著那片空白出神。

蘇傳根撿起尿布扔水裡說:“娘,晚上做魚湯!趙蕊這幾天奶不夠吃,娃哭得狠。”

他又問蘇曉,“吃飯了嗎?”

蘇曉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乖巧地站在水池邊,馬尾辮隨意紮起來,碎髮很多,毛茸茸的隨風亂飛。臉小得可憐,手腕細得比不過衚衕裡五歲的虎娃,手裡還拈著一小塊幹饅頭。他心裡一陣難過,不覺多了溫柔。

蘇曉搖頭。這在意料之中。他想帶女兒去家裡吃飯,可又想,趙蕊這幾天情緒不對,她已經警告他別讓蘇曉過去。

媽的!這是他的女兒!不看僧面還得看佛面呢。他不高興地在心裡狠狠地罵。

他往褲兜裡掏錢,想讓蘇曉去街邊小店吃。一摸,僅有的二十塊錢買了魚,剩下不足兩塊,能吃什麼?

蘇傳根問程秀蓉,“有零錢嗎?”

老太太一聽尖著喉嚨喊,“你一開口沒別的事!沒錢!”她噔噔兩步上了臺階,甩門簾進屋,不再搭理他們。

蘇傳根從蘇曉手裡摳出饅頭揚手扔了,扇自己臉說:“走!跟爹回去吃飯。”

4

門外,簷下。蘇傳根的破二八自行車沒上鎖。黑色,帶橫樑,是蘇曉爺爺留下來的傳家寶。她小時候坐在橫樑上,覺得特別美。比其他小孩坐汽車去幼兒園美多了。耳邊有風,風像長了腳。她現在只能坐在後面。快樂和時光一樣一去不復返。

蘇曉坐穩摟住蘇傳根的腰問,“爸,葡萄樹呢?”

他回頭望了一眼,頗無奈地說:“你奶刨了要種石榴。”

“種石榴幹啥?”

蘇傳根沒答,腳上用力開始猛蹬。藍外套在風裡鼓起一個大包,卻顯得腰更瘦。

他突然悶悶地說:“你奶老頑固,她願意怎麼折騰隨她便。”又輕飄飄地問,“多多,你這陣子學習咋樣?別因為我和你媽的事再影響你。”

“別叫我多多!”蘇曉不高興地嘟囔。

蘇傳根一愣,“多多咋了?我給你起的小名不喜歡啊?”

“別叫就是別叫!多多,多餘!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大人怎麼想的嗎?!”蘇曉有很多小名,多多、曉曉、妮兒,蘇傳根想起什麼就叫她什麼。

“林奶奶都告訴我了。”她賭氣說。

“告訴你你就信啊!他們逗你玩呢!你小時候,他們還老說要拿咱家鍋走呢。拿了嗎?”蘇傳根哭笑不得,又想起什麼漫不經心問,“多……你媽身體好點沒?”

李芝病了。胃疼,老毛病。

蘇傳根從認識她,她就瘦,生了蘇曉也不見長肉。人還高,一米六八的個子,站在那兒讓人無端覺得隨時都有可能折了。

蘇曉出生,她一個人照顧孩子操持家務,又顧忌程秀蓉找茬,飢一頓飽一頓,腸胃就出了問題。

蘇曉說:“她胃疼幾天了,沒怎麼吃過飯。”

蘇曉沉默。

李芝在超市當理貨員,三班倒,一個月兩天公休。掙的錢將將夠娘倆的生活費。她怎麼捨得去看病?

“你給錢?”她問。

蘇傳根語塞,半天才說:“爸爸沒本事……”

他掙得不多,除了交房租,餘下的還要給剛出生的小女兒菲菲買奶粉。趙蕊不知道聽誰說的國產奶粉不安全,非要買進口的,一罐就要二三百,都趕上賣血了。

如今蘇傳根落魄得連工友聚會都不敢參加,“不行我借點錢……”

“夠了!”她打斷他,一時兩人無話可說。

車子騎在半坡路上,身側是兩三米的斜坡。坡下又是小巷人家,鬱鬱蔥蔥的梧桐、白楊混在青磚紅瓦里,五彩斑斕的顏色染著彎曲狹長的弄堂。

路過沿街破舊的小超市,跑出姐弟二人。姐姐一手拿糖一手牽著弟弟,弟弟黑瘦矮小流著鼻涕,兩人拉在一起的手黝黑。

蘇傳根說:“以後你也拉著菲菲一塊玩!”

蘇曉想都沒想說:“沒可能!”

他嘆口氣教育蘇曉,“都是一家人,怎麼就不行……”

蘇曉抓車架的手緊了緊。回頭,看到弟弟抓姐姐的頭髮,姐姐踹了弟弟一腳,兩個人在水坑邊打起來。蘇曉解氣地笑了。

蘇傳根疑惑地回頭看她,得了深深一剜。他衣服有陣子沒洗,衣領露出一道道黑漬。蘇曉聞到腥澀汗味,問,“爸,你衣服多久沒洗了?她都不管你嗎?我媽什麼時候讓你這麼髒過!”

蘇傳根不好意思地乾笑說:“她不是得帶你妹妹嘛。”

“我沒妹妹。我媽就我一個孩子。”蘇曉不買賬地反駁,“我媽帶我,也沒不管你吧!”

“曉曉……”蘇傳根乾咳打斷她,“當著趙阿姨的面可別這麼說……”

蘇傳根弓著背,眼睛裡藏著小心。蘇曉覺得悲哀,沒點頭也沒反對。

5

新家在春景東巷盡頭,離老巷大概十來分鐘的路程。從熟人那兒租的二室一廳,每個月860元。

趙蕊繃著臉坐在臥室床邊,十指交叉握在一起。胸口一陣緊似一陣地疼,奶漲,乳白色奶汁噴出來染了胸口大片衣裳。

尿布四散著堆在旁邊。四方花布褥子乾乾淨淨地鋪著。

她緩緩躺倒,躺在小褥子上,枕著巴掌大的蠶沙枕。空氣裡流淌著奶香,這味道讓她著迷。

趙蕊晚上一夜沒睡。她給蘇傳根打電話,他沒接,她便更睡不著。她聽到菲菲貓一樣的叫聲,又彷彿聽到不知來自何處的咩咩聲,嘈雜、浮亂、無序、真假難辨。漫長的黑夜就在她睜著的眼睛裡劃過。

趙蕊咬著唇,感覺牙齒滲進血絲,血腥氣淹沒了奶香,疼痛又壓了叫聲。她貼著溫軟的褥子喃喃自語道:“真的不怪我。”

菲菲之前,趙蕊和蘇傳根還懷過一個孩子。剛過五十天,程秀蓉急匆匆找中醫給診脈鑑定性別。

戴眼鏡的圓臉老男人在趙蕊手腕上摸了又摸,潮溼冰冷的指尖觸著跳動的沸騰脈搏。他見多了這樣的人,木著臉說:“女孩。要嗎?”

程秀蓉求了一把藥。一團汙血,趙蕊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她知道自己必須要給程家生兒子,可畢竟是殺了身上的骨血,不忍心,接連很多天做噩夢。

最後一次竟然夢到一個半大娃娃衝著她咩咩咩地叫。小孩光著屁股,露著可愛的小雞雞,頭上卻綁著兩朵水靈靈的白花。

她驚叫著醒過來。算日子,孩子如果生下來也應該屬羊呢!

她悄悄去廟裡祭拜,希望他能投個好胎。可又聽人說,打掉的孩子就不會再輪迴,他會變成嬰靈纏著母親。

她把夢給程秀蓉講了。

程老太捶胸頓足號叫著:“奶奶的!該不是王八蛋給診錯了。把我孫子給診沒了!”

她跑到診所去鬧,沒憑沒據的事,都當老太太想孫子想瘋了,誰理她?一笑了之!

程秀蓉受刺激,更努力尋找偏方讓趙蕊服用。她相信孫子還會回來。

本來啊,趙蕊就是她找回來生孩子的!

趙蕊家在偏遠農村。偶然一次程秀蓉去看廟會瞧上了趙蕊,這姑娘乖巧,圓臉大屁股,一看就是好生養的主!

她父母種地,上面有一個哥哥,遊手好閒,三十了還沒結婚。趙蕊在工廠上班,磨零件,計件算錢,磨出腱鞘炎也只能開兩千元不到。

程秀蓉對她說:“你給我家生個娃,我給你家十二萬。你哥的婚事不就有著落了嗎?”

十二萬呢!她想象一千元和十二萬的距離,竟然遠得打量不到邊。

蘇傳根,她見過。程秀蓉帶她回家玩,他剛下班,光著膀子,灰色工作服搭在肩膀上。白花花的皮肉,細得很,摸一下都打滑。看人的眼睛像是罩了一層暖融融的光,和廠裡的糙漢們不一樣。

她在老太太幫助下一次次在蘇傳根眼前晃,獻好、挑撥、引逗、勾引。她灌醉他,一夜風流,將蘇傳根和李芝生生拆散了。

他們結婚。懷孕。打胎。再懷!

菲菲出生也是意外。診脈明明說是男孩,程秀蓉高興得美上天了。早早張告四鄰,說自己要有孫子了。趙蕊整個孕期享受了皇后的待遇,等女兒出生,一切變了樣。

程秀蓉沒辦法忍受這樣的結果,她懷疑是趙蕊搞的鬼,因為第一胎的差錯而報復她,這回的醫生可是趙蕊託人找的。

程秀蓉狠狠罵了她一頓,說要把孩子送走。

趙蕊本以為自己對孩子沒啥好感,可是當小動物一樣的女兒趴她懷裡銜住那口奶,閉著眼或深情地望著她,趙蕊覺得她的心都化了。

想到菲菲,奶更疼了。

防盜門終於響了。趙蕊神經質地抓起手機看時間,13:04。

蘇傳根將近一天一夜沒回家!手機屏幕碎了,一道道碎紋像天羅地網把她拉入現實。趙蕊藏在門邊偷看。

蘇傳根拎著保溫桶,蘇曉跟在後面,兩人有說有笑打開房門。十一歲的蘇曉手插在校服口袋裡,冷冰冰地環視整間屋子,衣兜裡的手在動。

趙蕊真想扒開她衣兜看看裡面是不是藏了程秀蓉給的,害她的藥!

家裡亂得可怕。沙發上、桌子上、地上堆著雜物衣服和一塊塊髒尿布。他飛快地拾掇,收拾出一塊空地,讓蘇曉坐下。

“趙蕊!”蘇傳根叫。

趙蕊光著腳走出來。吧嗒,將房門鎖死,鑰匙藏到衣兜裡。

“吃飯吧!咱媽做好飯了!”蘇傳根去廚房拿碗筷。

趙蕊對翻看廣告雜誌的蘇曉說:“你怎麼又來了?你幹嗎總來?這是誰家你不知道嗎?”

蘇曉說:“我爸爸讓我來的。”

“你爸爸?”她驟然提高聲調,眼睛睜得極大,灰白眼仁彷彿一觸即發!

“我爸最疼我。”蘇曉緩緩說,“你沒法和我比!”

“你放屁!”

雜誌沙沙響,蘇曉埋著頭,字在眼皮底下旋轉。她抬頭衝趙蕊一笑,卻頂著菲菲的臉。

趙蕊後退,呼吸急促。她在沙發邊踱來踱去,一把將雜誌搶過來摔在地上。她說:“是不是老太婆讓你來的?她讓你每天過來氣我?是不是?”

自從程秀蓉威脅她之後,蘇曉來的頻率明顯高了。

她陰惻惻望著蘇曉。她不修邊幅,青臉紅眼,白底紅花的睡衣已經失了本來的底色,胸口還暈著大片奶漬,邋遢得不像一個年輕女人該有的樣子。

蘇曉站起身,她又連聲追問,“是不是?是不是老太婆讓你過來的?”

蘇傳根端著熱好的米粥走過來。他看見女兒沉默不語,可憐兮兮站著被小老婆欺負。他把粥一放,將蘇曉拉到身後說:“你有病吧!老太婆是誰?老太婆讓曉曉過來幹嗎?是我讓她來的。”

“你就編吧!”她厲聲嘶叫,“是你媽讓她過來氣我。她想讓我知道你們一家三口還在一起。我不按她說的做,就沒有好日子過!”

趙蕊一口氣說完有些喘,癱倒在沙發上,四肢顫抖。

蘇傳根搖頭,不可思議望著她說:“你一天天胡思亂想些什麼!我媽怎麼可能……”

“怎麼不能?你媽最能了!她不高興了!她天天拿藥害我。”趙蕊哆嗦著從沙發下面掏出一個紙包,打開,幾顆褐色的藥丸露出來,“你吃!你吃!”

她推搡著往蘇傳根嘴裡塞。

“操他媽的害你什麼了?”蘇傳根用手臂擋,擋不過她的野蠻,“你不想吃就不吃!你和她鬧去。衝我發火算狗屁!我不累嗎?”

他臨近崩潰邊緣。

他工作一天,回來還得洗尿布送飯。好不容易睡一會兒,不是被菲菲的哭聲驚醒,便是被她擰醒。趙蕊說他打呼嚕。他已經躲到臥室外面,還是不行!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

蘇傳根和趙蕊對峙,中間夾著茫然無措的蘇曉。

蘇傳根自虐似的猛揪髮根。他說:“曉曉……要不你去廚房煮方便麵吃。”他想支走孩子,不想讓她看這中間的狼狽。

蘇曉點點頭,卻沒走。

趙蕊嗤嗤跳躍著笑。蘇傳根心裡一緊,莫名恐懼。

他推了蘇曉一把,她才不情願地去了。

“冰櫃裡有魚丸蟹棒,想吃就加點。”他輕聲囑咐。

蘇傳根想去臥室看菲菲,發現門被鎖上了。

“開門!”他命令她。

趙蕊站他旁邊,麻木冰冷的面孔一直沒換,他覺得窒息。

“開門!”他求她。

“啊!”蘇曉突然爆發一聲變調的驚呼。那一聲嚇得蘇傳根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還沒來得及衝進去,蘇曉已經箭一般衝向他,軟在他懷裡。

蘇傳根抱緊她,拍她的臉頰說:“曉曉,曉曉!”

“爸爸!爸爸!”她摟著他不停地叫,眼睛蒙上了霧,看不到焦點。

她說:“冰櫃……冰櫃裡有菲菲!”(原題:《催生記》,作者:姚明月。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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