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4 明末清初學術潮流的轉換與文獻學的發展

明末清初是中國社會發展變化的重要歷史時期,也是傳統學術發展演變的重要轉折階段。在王朝更替,天崩地解的社會大變動中,佔據思想界統治地位數百年之久的宋明理學迅速走向衰頹,以經世致用為宗旨,以挽救社會危機為目的,以樸實考經證史為方法的實學思潮勃然興起。與此同時,文獻學研究領域也呈現出新的面貌,考證、辨偽等傳統的研究方法重新受到學者的重視,書籍的典藏、刊刻逐漸興盛起來,目錄、版本等專門的研究領域出現轉機。凡此種種,文獻學各個領域自身的發展變化,既促成了明清之際學術潮流的轉換,也奠定了清代文獻學發展鼎盛的基礎。

一、考證

明末清初学术潮流的转换与文献学的发展

考證本是中國古代學者傳統的治學方法。自從有了文字記載,有了學術活動,就有了初步的考證。孔子對《詩》、《書》、《易》、《禮》、《樂》、《春秋》六部典籍的整理,歷來被視為文獻學的開端,其中就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考證工作。漢唐時期,考證方法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不僅常見於一般的文獻整理和目錄編纂,而且廣泛運用於經書訓詁和經學研究中。漢代鄭玄、馬融等古文經學家治經重視訓詁考證,受到時人和後世推崇。唐代學者承接古文經學的傳統,形成了以《五經正義》為代表的註疏之學。宋代以後,隨著儒釋道三者的合流,學者摒棄漢唐經學的傳統,另闢蹊徑,注重義理闡發,理學因之產生。延及明代,心學盛行,學人士子“束書不觀,遊談無根”,造成學術界清談空疏的風氣。在晚明嚴重的政治危機和社會危機面前,這種空疏的學風不僅未能挽救危亡,反而加劇了整個社會的危機。

明清易代之後,學者痛定思痛,深刻認識到心學以及理學的弊害,不同程度地對包括心學在內的整個宋明理學進行修正和批評,學術界出現了拋棄宋明理學,迴歸原始儒家經學的趨向。與此相應,漢唐經學特別是漢代古文經學重視文字、音韻、訓詁、考證的傳統治經方法,也受到學者的關注和推崇。錢謙益批評宋明理學離經講道、空言心性的弊端,主張迴歸漢唐章句之學的傳統,“宋之學者,自謂得不傳之學於遺經,掃除章句,而胥歸之於身心性命。近代儒者,遂以講道為能事,其言學愈精,其言知性知天愈眇,而窮究其指歸,則或未必如章句之學,有表可循,而有坊可止也”(1),甚而明確提出:“學者之治經也,必以漢人為宗主,如杜預所謂原始要終。”(2)費密也十分重視漢儒的專門訓詁之學,認為“古今不同,非訓詁無以明之,訓詁明而道不墜。後世舍漢儒所傳,何能道三代風旨文辭乎?”(3)毛奇齡則針對理學的空疏學風及其穿鑿附會的弊端,提出“以經解經”的治經方法,並制定了具體的規則,諸如勿杜撰,勿武斷,勿誤作解說,勿誤章句,勿誤說人倫序,勿因經誤以誤經,勿自誤誤經,勿因人之誤以誤經,勿改經以誤經,勿誣經,勿借經,勿自造經,勿以誤解經之故而復回護以害經,勿依違附經,勿自執一理以繩經,勿說一經礙一經等(4),凡十六條,以為解經、說經者戒。而顧炎武在尖銳批評理學空疏學風的同時,不僅提出了復興經學的主張,而且還在治學方法和研究領域作了新的探索。鑑於宋明以來學風空疏,學者幾乎不通文字音韻,以致臆改經書,誤解經義的現象,顧炎武明確提出了“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1],亦即從考辨文字音韻入手以通經學的治學方法。他身體力行,積數十年之精力,先後五易其稿,撰成《音學五書》,或探究音學源流,或考辨經書古音,或訂正韻書訛誤。特別是其中的《古音表》,以先秦典籍為依據,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致力於古韻韻部的劃分離析,將古韻分為十部,成為清代古音學研究的第一人。為推闡通經致用的治學宗旨,顧炎武努力從事群經諸史、典制輿地,金石碑刻,乃至政事風俗、河漕兵農的研究,蒐集歸納大量例證,反覆排比鉤稽,有時甚而輔以實地考察,多方比勘驗證,力求融會貫通,真實可靠。這些成果,集中體現在他的學術代表作《日知錄》一書中。該書“上篇經術,中篇治道,下篇博聞”,所論皆“綜貫百家,上下千載,詳考其得失之故而斷之於心,筆之於書”[2],成為後世學者一致推崇的經典之作。可以說,以顧炎武為代表的一批清初學者對經學的迴歸,對考證方法的提倡,為一代學術特別是文獻學的發展,開啟了先路。

二、辨偽

辨偽與考證密不可分,在中國歷史上,對文獻真偽的考辨,也是隨著文字記載的產生而出現的。經歷了漫長的歷史發展,辨偽在明末清初呈現出一派興盛的局面。在專書辨偽方面,《周易》、《尚書》、《詩經》、《周禮》、《大學》、《中庸》以及《石經大學》等經書,都是學者重點考辨的典籍。而在群書辨偽方面,包括經部、史部和子部在內的眾多典籍,也都納入了學者考辨的範圍。先後參與辨偽的學者有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張履祥、毛奇齡、費密、萬斯大、萬斯同、陸隴其、胡渭、顏元、李塨、閻若璩、姚際恆等人。而有關辨偽的各種著述也蔚為大觀,諸如關於《周易》及其所附《圖》、《書》的考辨,有黃宗羲的《易學象數論》,黃宗炎的《圖學辨惑》,毛奇齡的《太極圖說遺議》、《河圖洛書原舛編》,胡渭的《易圖明辨》等。關於《尚書》的考辨,有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姚際恆的《尚書通論》,錢煌的《壁書辨偽》等。關於《詩經》的考辨,有毛奇齡的《詩傳詩說駁議》,姚際恆的《詩經通論》等。關於《周禮》的考辨,有毛奇齡的《周禮問》,萬斯大的《周官辨非》,姚際恆的《周禮通論》等。通考群書的有姚際恆的《古今偽書考》等。而姚際恆的《九經通論》、萬斯同的《群書疑辨》,朱彝尊的《經義考》等,也都不乏考辨偽書的內容。至於有關辨偽的單篇文字,更難以計數。可以說,明清之際,無論是參與辨偽的學者,還是辨偽的專門論著,均遠超前代,達到了發展的高峰。

在明末清初文獻辨偽的潮流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閻若璩對《古文尚書》、胡渭對《周易》所附《圖》《書》的考辨。

閻若璩繼承明末清初學者反理學的思想傾向,批評宋學空疏虛妄,而推崇漢代經師馬融、鄭玄。治學崇尚考據,強調精審博證,注重求真求是,凡著一書、立一說、論一事,必定有根有據,做到“旁參互證,多所貫通”[3]。他在前人懷疑考辨《古文尚書》之偽的基礎上,進一步穿穴經史,廣蒐證據,著成《尚書古文疏證》八卷,從淵源、傳授、篇數、篇名、史實、文體、典制、地理、曆法,乃至音韻、訓詁等方面,進行深入系統的研究,令人信服地考證出《古文尚書》非孔壁之書,孔安國《傳》非孔安國撰,均是後世的偽作。以篇數為例,史載《古文尚書》均為十六篇,而東晉梅賾所上並流傳後世的文本則為二十五篇,顯然不相符合。閻若璩說:孔壁所出《古文尚書》,西漢、東漢學者所言、史書記載均為十六篇;“此書不知何時遂亡。東晉元帝時豫章內史梅賾忽上《古文尚書》,增多二十五篇,無論其文辭格制迥然不類,而只此篇數之不合,偽可知矣。”(5)諸如此類,閻若璩以確鑿的證據,精審的考證,使一樁千年疑案最終得以定論。也正因為如此,閻若璩的考證成果,受到了清代學術界的普遍重視和肯定。後世學者稱讚他“反覆釐剔,以祛千古之大疑,考證之學,則固未之或先矣”[3] 。

胡渭是與閻若璩同時而又齊名的學者。他博學多識,擅長考據,尤精於經學與歷史地理學。其《易圖明辨》一書,是有關《易經》所附圖、書辨偽的集大成之作。本來,《河圖》、《洛書》等圖、書,最早出自五代宋初華山道士陳摶,經理學家邵雍、周敦頤、程顥、程頤等人輾轉傳授增益,又附會出《先天圖》、《後天圖》、《太極圖》等,共計九圖。朱熹進而採用這些說法,將九圖置於其著作《易本義》及《易學啟蒙》的卷首。自此而後,這些圖、書便附《易經》驥尾,得以流傳開來,以圖說《易》,據圖解《易》,成為宋代以來《易》學的主流,《易經》的研究也因此而日益流於神秘玄虛。元明時期,曾有學者對這些圖、書的來歷以及圖、書本身的真偽提出懷疑。明清之際的黃宗羲、黃宗炎、毛奇齡等學者繼有論辨。胡渭在此基礎上,深入加以考辨,指出《周易》古經以及《注》、《疏》,從未有過圖、書;有關《易》學的書籍,宋以前也從未出現過圖、書。雖然古代曾有“河圖”、“洛書”的記載,也有“河出圖,洛出書”的說法,但並沒有確切地說明是什麼東西,更重要的是,都沒有提到有圖。可是,這些圖卻忽然出於五代宋初的道士陳摶,顯然是造偽之作。胡渭還進一步追本探源,一一考證出陳摶造偽的出處和依據,從而證明了宋代以來圖、書之說的虛妄。後世學者推崇《易圖明辨》一書,“皆引據舊文,互相參證,以箝依託者之口,使學者知圖、書之說雖言之有故,執之成理,乃修煉、術數二家旁分《易》學之支流,而非作《易》之根柢,視所作《禹貢錐指》,尤為有功於經學矣”[3]。 明末清初興起的辨偽之風,以閻若璩、胡渭為代表的諸多學者在經書乃至群書辨偽方面取得的傑出成就,不僅對清代文獻學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在推動宋明理學向清代漢學轉變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三、藏書

明末清初学术潮流的转换与文献学的发展

明清易代之際的社會動盪和長期戰亂,使典籍文獻遭到極大的破壞,特別是號稱人文淵藪的江南地區慘遭屠戮,許多珍貴的古書幾乎蕩然無存。錢謙益對當時圖書典籍遭到的厄運曾有極其沉痛的記載,“舉凡珠囊玉笈,丹書綠字,梯幾之橫陳,乙夜之進御者,用以汗牛馬、制駱駝、蹈泥沙、籍糞土,求其化為飛塵、蕩為烈焰而不可得。自有喪亂以來,載籍之厄,未之有也”(6)。也正因為如此,清代初年的眾多學者,特別是江浙地區的學人士子,往往傾其全部學識精力及其財力,孜孜不倦地求書、鈔書、藏書,湧現出不少著名的藏書大家。如江蘇常熟的錢謙益絳雲樓、錢曾述古堂、毛扆汲古閣,崑山的徐乾學傳是樓、徐元文含經堂、徐秉義培林堂,江寧(今南京)的黃虞稷千頃齋、丁雄飛心太平庵,浙江餘姚的黃宗羲續鈔堂,嘉興的朱彝尊曝書亭,杭州趙昱、趙信兄弟的小山堂、吳焯瓶花齋,寧波範懋柱的天一閣、鄭性二老閣,等等。許多藏書家同時又是著名的學者,他們不僅求書、藏書,而且讀書、著書,在經學、史學、目錄、版本等各個領域都有不同的建樹,成為當時學術界轉移風氣的代表人物。

以著名思想家、學者黃宗羲為例。他博通經史,酷嗜文獻,講求經世致用,“自明十三朝實錄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歸宿於諸經。既治經,則旁求之九流百家,於書無所不窺者。憤科舉之學錮人生平,思所以變之。既盡發家藏書讀之,不足,則抄之同裡世學樓鈕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則千頃齋黃氏,吳中則絳雲樓錢氏,窮年搜討。遊屐所至,遍歷通衢委巷,搜鬻故書”(7)。時值明清易代,江南地區戰亂頻仍,動盪不安,黃宗羲毅然投筆從戎,先後經歷“起軍、乞師、從亡諸大案”,其間“陵谷崎嶇”,顛沛流離,艱難困苦,難以盡述。但即便如此,他仍將“身心性命一託於殘編斷簡之中,故顛發種種,寒以當裘,飢以當食,忘憂而忘寐者,惟賴是書耳”(8)。同時,黃宗羲藏書留意明代文獻,尤為注重蒐集民間野史遺集。其子黃百家有言:“餘家所得野史遺集、絕學奇經,殆不勝紀。道雖窮矣,書不可謂不富。而家大人方將旁搜遍採,不盡得不止。則是目所未見、世所絕傳之書,數百年來沉沒於故家大族而將絕者,於今悉得集於續鈔,使之復得見於世。”(9)黃宗羲晚年致力於讀書講學、研究著述,先後撰著《明儒學案》、《宋元學案》(未成)等書,又編纂《明史案》、《明文案》、《明文海》等大型文獻資料彙編,不僅總結前代學術,而且引領當代學風,受到當時和後世學者的一致推崇。

其他如錢謙益、錢曾、徐乾學、黃虞稷、朱彝尊等人,也無不在搜書、藏書的同時,致力於讀書、著書。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列朝詩集小傳》、《絳雲樓書目》,錢曾的《述古堂書目》、《也是園書目》、《讀書敏求記》,徐乾學主持編纂的《讀禮通考》、《大清一統志》、《傳是樓宋元版書目》,黃虞稷《千頃堂書目》,朱彝尊《經義考》等著述,均得益於自家藏書,也都成為各領域有影響的代表性著作。

在藏書、讀書、著書的同時,一些藏書家、學者鑑於易代之際圖書典籍散失亡佚嚴重的情形,還致力於鈔書、編書、刻書,使文獻典籍得到保存和流傳。如黃虞稷與同為當地的藏書家丁雄飛建立古歡社,約定時間,互相借抄藏書,共同讀書,還訂立了《古歡社約》,成為書林佳話。黃虞稷還與當地另一藏書家周在浚同編《徵刻唐宋秘本書目》,希望能徵集到前代珍本秘籍,將其刊刻流傳。而嘉興藏書家曹溶不僅撰有《流通古書約》,倡導古書流通,而且身體力行,輯錄編纂圖書。他收錄唐宋以來至清代初期有關經學、雜史、雜著、雜錄、筆記、詩話、遺聞遺事等短篇小品著述計四百餘種,依據四部分為經翼、史參、子類、集餘四大類,編成《學海類編》一書。據其門人陶越記載,該書收錄的標準比較嚴格,如“誣妄之書不錄”、“荒誕不經之書不錄”、“不全之書不錄”、“詩不繫事者不錄”、“雜抄舊著成編,不出自手筆者不錄”、“近日新刻之書及舊板流傳尚多者不錄”(10),等等。從中不難看出,清初的叢書刊刻試圖糾正明末隨意刪改割裂的弊端,開始趨於求實客觀,並重視書籍本身的學術價值。儘管該書並未能完全按照原定的標準收錄圖書,其中一些書籍有殘缺不全,隨意抄撮,改頭換面之處,但因其收錄廣泛,內容豐富,仍不乏珍本善本,不失為一部頗有價值的古籍叢書。特別是其制定的收書標準,以及按四部分類的編排體例,都對後世的叢書編纂刊刻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四、目錄

目錄是圖書文獻發展的產物。自漢代劉向、劉歆整理圖書,編纂《別錄》、《七略》等目錄著作以來,歷代繼有述作,或官修,或私撰,形成了目錄發展的兩條主線。明代是私家目錄的繁盛期,特別是明代中晚期,湧現出一批頗具特色的私家目錄,如高儒《百川書志》、晁瑮《寶文堂分類書目》、徐《紅雨樓書目》、陳第《世善堂書目》、祁承爜《澹生堂書目》、周弘祖《古今書刻》等等。但受明中葉以後心學盛行,學風漸趨空疏的影響,學者普遍不重視書目解題,不少目錄著作只載書名、卷數、撰人,成了僅僅“部次甲乙”的流水帳簿。

清代初年,為扭轉明末空談心性的學風,學術界開始提倡讀書,崇尚實學,與圖書典籍、讀書治學密切相關的目錄學,也出現了一種求實的現象。一些學者不再侷限於編纂簿錄登記式的目錄著作,而力圖編出蒐羅宏富,具有特色,能夠指示學術門徑的新作。他們依據家藏典籍,進而廣搜博採,致力於文獻研究和目錄編纂。朱彝尊的《經義考》就是其中的代表。

明末清初学术潮流的转换与文献学的发展

朱彝尊學識廣博,能詩擅文,於經學、史學造詣尤深。康熙十八年(1679)薦舉博學鴻儒,授翰林院檢討,參與纂修《明史》,後為日講起居注官。二十九年(1690)辭官歸裡,潛心治學。他看到當時“譚經者局守一家之言,先儒遺編失傳者十九,因仿鄱陽馬氏《經籍考》而推廣之,自周迄今,各疏其大略,微言雖絕,大義間存,編成《經義考》三百卷”(11)。全書分為御注、敕撰、易、書、詩、周禮、儀禮、禮記、通禮、樂、春秋、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群經、四書、逸經、毖緯、擬經、承師、宣講、立學、刊石、書壁、鏤板、著錄、通說、家學、自敘凡三十目,其中宣講、立學、家學、自敘有目無書,實存二十六目。朱彝尊將歷代經部之書蒐羅殆盡,甚至歷代學者自成一家之言的“擬經”之作亦囊括無遺。各書無論存亡散佚與否,全部著錄在冊。凡著錄各書,均先列作者、書名;次據有關記載標明卷數,卷數若有異同,則註明某書作幾卷;再標明存、佚、闕、未見。以下還逐一臚列該書序跋、諸儒論說以及作者生平事蹟等有關材料。朱彝尊本人有考證辨說之處,則以按語形式附列於末。其所臚列之材料,除採自本書外,還廣搜歷代書目、史傳、方誌、文集等著述,網羅宏富,囊括全備,不僅堪稱經部書籍之總彙,而且足備文獻資料之淵藪。後世學者稱其“上下二千年間,元元本本,使傳經原委,一一可稽,亦可以雲詳贍矣”[3],確非虛語。

《經義考》而外,清初的不少目錄著作,也頗有可稱道之處。如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分經史子集四部,各部之下,又細分門類,專載有明一代著述,成為此後《明史•藝文志》依據的藍本,被後世學者譽為“考明一代著作者,終以是書為可據”[3]。與此同時,該書又於每類之末,附載遼、金、元人之書,雖然收錄不全,學者亦有不同看法,但卻直接開啟了學術界此後的補志、補表風氣。乾嘉時期,學者十分重視史表、史志的作用,花費很大的工夫對歷代正史的表、志作了一番全面的拾遺補闕的工作。上自《史記》、《漢書》等前四史,下迄《元史》,各種補志、補表不下數十種,並由藝文志推而廣及於其他各志,諸如孫星衍《史記天官書補目》,錢大昭《後漢書補表》、《補續漢書藝文志》,洪亮吉《三國疆域志》、《東晉疆域志》、《十六國疆域志》,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元史氏族表》等等,但凡古史所闕略者,幾乎囊括無遺。梁啟超盛稱“凡此皆清儒絕詣,而成績永不可沒者也”[4]。其它如錢曾《讀書敏求記》,專載宋元珍本書籍,開後世善本書目之先河;梅文鼎《勿庵歷算書目》,首創歷算書籍的專門目錄;韓霖《西士書目》,專收傳教士著譯之書,都反映出清初目錄學的成就。

五、版本

經歷明清之際的社會大動盪之後,伴隨學術風氣的轉變和學者對典籍文獻的重視,清代初年的版本學也開始發展起來,並尤為集中地表現在對宋元珍本特別是宋版書籍的推崇。一方面,明末清初的長期戰亂使得大量書籍遭到損毀,另一方面,學術潮流的變化又使得圖書典籍重新受到學人士子的青睞。這樣一來,那些年代較早、訛誤較少、流傳較稀的宋元舊籍尤其是宋版書籍,就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學者的熱烈追捧,不僅傳世的古本、舊鈔被珍若拱璧,就連零篇殘帙也在寶藏之列。許多藏書家極為珍愛宋元舊籍,想方設法蒐羅珍本善本。如錢謙益絳雲樓藏書多為宋元舊籍,惜其後不慎失火,多年珍藏付之一炬。錢曾既系錢謙益族曾孫,又為錢氏門人,受錢謙益影響,“生平所酷嗜者,宋槧本為最”,自言有“佞宋之癖”(12),其述古堂藏書亦多宋版精本。而徐乾學傳是樓藏書更是名著一時,其《傳是樓宋元版書目》,著錄宋元珍本達442部之多,深受學者推崇。

明末清初学术潮流的转换与文献学的发展

清初藏書家不僅推重宋元珍本,而且對古書版本有很深的研究。他們在為家藏書籍編制目錄時,往往兼載版本,從而形成比較專門的版本目錄。如錢曾酷嗜典籍,家富藏書,專築也是園、述古堂收藏書籍,先後撰成《也是園書目》及《述古堂書目》。其中《也是園書目》收錄最多,達3800餘種,《述古堂書目》也收錄有2200餘種。由於錢曾藏書多世所罕見之書,故而兩部書目皆以收錄豐富受到學者的重視,尤其是《述古堂書目》還兼載版本,為學者提供了不少珍貴書籍的版本資料,很受學者推崇。他如季振宜《季滄葦藏書目》,徐乾學《傳是樓書目》等,也都十分重視反映版本情形。 在講求圖書版本的基礎上,清代初年的藏書家、學者還特別創立了一種新的目錄形式,即題跋目錄,採用為某一圖書撰寫題跋的方式,來記錄圖書版本的具體情形,考訂版本的年代、特徵以及優劣真贗。而首開題跋目錄先河者,就是著名的藏書家錢曾。他經常讀書、賞書、鑑書,對宋元舊本尤珍愛有加。當他為家藏書籍先後編成《述古堂書目》和《也是園書目》之後,仍意猶未盡,因為那些珍本善本,特別是其中的宋元精本,每一種都讓人賞心悅目,令人愛不釋手。而這些珍貴典籍的版式特色、刊刻異同、流傳始末,又非一般的書目所能囊括。於是,錢曾在專為其中的宋板書籍編纂《述古堂宋板書目》的同時,特別擇取家藏典籍中的珍本善本,為之撰寫題跋,詳載宋板元抄,卷帙次第,收藏始末,並考證相關史事、人物,兼論作者及作品,總計收書600餘種,依四部分類,編成《讀書敏求記》4卷。由於該書多“述授受之源流,究繕刻之同異,見聞既博,辨別尤精”[3],當時就受到學者的極度推崇,並對後世產生了相當的影響。自此而後,學者踵而行之,版本題跋目錄遂大行於世,先後出現了吳焯的《繡谷亭薰習錄》,王士禛的《漁洋書籍跋尾》,彭元瑞的《知聖道齋書跋》,陳鱣的《經籍跋文》,黃丕烈的《士禮居藏書題跋記》、《蕘圃藏書題識》,顧廣圻的《思適齋書跋》,瞿中溶的《古泉山館題跋》,汪憲的《藏書題識》,孫星衍的《平津館鑑藏書籍記》、《廉石居藏書記》,週中孚的《鄭堂讀書記》,張金吾的《愛日精廬藏書志》,吳壽暘的《拜經樓藏書題跋記》,等等。可謂著述宏富,蔚為大觀,成為清代版本學領域的一支奇葩。而追溯源流,清初學者的開創之功, 確實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明清易代造成的社會大動盪和大變化,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學人士子的反思和警醒,共同促成了當時學術潮流的轉換,而文獻學領域所呈現出來的新的面貌,無疑是這一學術潮流轉換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與當時思想、學術、文化各領域的發展變化相輔相成,而且為清代中葉以後文獻學的鼎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註釋:

(1)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28,《新刻十三經注疏序》,明崇禎間瞿式耜刻本,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8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501頁。

(2)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79,《與卓去病論經學書》,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90冊,384頁。

(3)費密:《弘道書》捲上,《原教》,1920年大關唐氏怡蘭堂刻本,見《續修四庫全書》第946冊,24頁。

(4)參見毛奇齡:《西河合集•西河經集凡例》,清康熙間書留草堂刻本。

(5)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1,第1條,《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第66冊,129頁。

(6)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26,《黃氏千頃齋藏書記》,《四部叢刊》影印原刊本,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391冊,251頁。

(7)全祖望:《鮚埼亭集》卷11,《梨洲先生神道碑文》,清嘉慶九年史夢蛟刻本,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429冊,48頁。按:其中“絳雲樓錢氏”之“錢”字原空缺,此為筆者徑補。

(8)黃百家:《學箕初稿》卷1,《續鈔堂藏書目序》,清康熙間箭山鐵鐙軒刻本,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57冊,753頁。

(9)黃百家:《學箕初稿》卷1,《續鈔堂藏書目序》,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57冊,753-754頁。

(10)曹溶述、陶越增訂:《輯書大意》,載《學海類編》卷前,清道光十一年六安晁氏木活字排印本,見《百部叢書集成》,臺灣藝文印書館1967年影印本。

(11)朱彝尊:《曝書亭集》卷33,《寄禮部韓尚書書》,清光緒十五年刊本。

(12)錢曾:《述古堂藏書目序》,見瞿鳳起編:《虞山錢遵王藏書目錄彙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312頁。

參考文獻:

[1]顧炎武.答李子德書//顧亭林詩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73.

[2]潘耒.日知錄序//日知錄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

[3]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4]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315.

作者簡介:黃愛平(1955-),女,瑤族,歷史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歷史文獻學,清代學術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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