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6 红豆尚有尽 相思无已时——《红豆词》与宝黛爱情

红豆尚有尽 相思无已时——《红豆词》与宝黛爱情

红豆尚有尽 相思无已时——《红豆词》与宝黛爱情

宝黛爱情开始于何时?因为是青梅竹马,又有木石前盟之说,所以总感觉那是从鸿蒙之初,天地一开始就存在的一件事。但假如真是这样,他们的爱情与那些才子佳人又有什么不同。贾母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的。《红楼梦》显然不是。

小说开篇有一大段甄士隐在梦里所见所闻的铺垫,加上宝黛二人初次见面,便很自然地确定了眼神,觉得一定在哪里见过,仿佛前生注定,今生特意来相逢一般。然而,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甄士隐梦醒之后,“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在宝黛相识之后近二十回的风月里,两个人大部分时间是“言合意顺,略无参商”,偶尔“言语有些不合起来”,也不过是“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如果非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大约更像是小时候的玩伴。特别是对贾宝玉来说,跟黛玉玩得当然最好,可是跟宝姐姐、云妹妹也不赖,见了姐姐,虽然没有立马忘了妹妹,但大家也算是从小一处玩着长大,跟谁都挺亲的。所以,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大闹学堂,没心没肺的时候,林黛玉虽然因宝钗的到来悒郁不忿,但也不过是半含醋意地抿嘴笑着说:“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

等到林黛玉返乡送别了自己的父亲,重新回到贾府时,没有父母的护持,没有兄弟可依,真正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之后,宝黛爱情大约才开始进入“你证我证,心证意证”的阶段。

小说中的《红豆词》出现于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设宴,邀请贾宝玉、薛蟠、蒋玉菡和锦香院的云儿一同饮酒。席间行酒令,宝玉说除了要带出女儿来的“悲愁喜乐四字”,还要“一个新鲜时样曲子”作酒面,“席上生风一样东西”作酒底。于是,才有了这首新鲜时样的《红豆词》。关于这首《红豆词》究竟为谁而作,有人认为这是为黛玉而写,有人认为不是,觉得那会儿黛玉的身体没那么差,宝玉不至于如此忧郁。

是否为黛玉而作确实不好说,那时候的宝玉“爱博而心劳”,大观园刚刚建好,姐妹们一同搬进园子里才没多长时间,却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宝玉与黛玉虽然比其他姐妹更好,但也常有“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迷眩缠陷天下者”的迷惑。戏班中有一小旦,与黛玉形容相似,宝玉既不想黛玉多心,又不愿湘云失意,结果两边着恼。宝玉“听曲文而悟禅机”,感慨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背后的机锋,一时间觉得“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当然,这也不过是一时的烦恼罢了,过后搬进大观园,依旧“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依然是富家公子哥风流倜傥、人畜无害的模样。此时即使有新愁旧愁袭上心头,《红豆词》大约也只有个爱情最初的影子。

关于红豆相思的诗意,最著名的大约便是王维的那首《相思》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文字简单,却富于形象,有人形容说“语近情遥,令人神远”,不一定与爱情有关,而是有一种少年般的单纯与热情。据说天宝之乱以后,李龟年流落江南,常常为人演唱此曲,听者无不动容,或许便是因为对盛唐气象的那种怀想。之后文学史上曾经有过几百首关于红豆与相思的诗词曲赋,都不及这首流传广泛。

相对于王维的“愿君多采撷”,贾宝玉显然不同。他希望黛玉放心,希望湘云不多心,希望袭人不操心,所以他没有王维那样单纯的热烈。在“滴不尽”,“开不完”,“睡不稳”,“忘不了”,“咽不下”,“照不见”,“展不开”,“捱不明”之间,视线不断转变,可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情绪一层层渲染的,是无法言明也无以为继的少年心事。

所以说,宝黛爱情是在一次次风波中彼此试探彼此验证完成的。黛玉葬花、共读西厢,被《牡丹亭》“惊醒”的林黛玉感慨于“流水落花春去也”,生出万种闲愁。从“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到“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宝黛之间的爱情公案一段接着一段。《红豆词》中的爱情,是忧伤而不确指的。之后,元妃赐出了有差别的端午节节礼,清虚观张爷爷提起了亲事,道士们敬贺所呈上的法器中有个硕大美丽的金麒麟,宝玉一会儿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一会儿给金钏儿送一颗香雪润津丹,富家公子的心性,总也没个消停。当然,即便如此,贾宝玉依然视黛玉为知己,因为知道只有黛玉从来不说那些混账话。只不过,家里这么多美丽的姐姐妹妹,每一个都值得敬重爱惜,如果死后“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那便是“死的得时”了。一直到金钏投井、龄官画蔷之后,宝玉才明白“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能“各人各得眼泪”。

不过,在后来的艺术改编中,宝玉渐渐失去了成长的过程,《红豆词》的指向渐渐集中于林黛玉。

红豆尚有尽 相思无已时——《红豆词》与宝黛爱情

20世纪40年代中期,有感于当时抗日战争所激发的中华民族的热情,并且担心这种“热情会很快消逝”,“内心充满焦虑和期待”的南京师范大学剧作家朱彤打算借《红楼梦》为题材,创作一部话剧,“写出来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精神生活的病态”,用“里面一个轮廓,几段情节,十来个人物,幻想说明一种态度,一种东方古老的生活态度”。读过不止一遍《红楼梦》的他邀请了另一位喜欢读《红楼梦》的作曲家——从上海国立音专毕业的刘雪庵——来为他谱写《红豆词》。

这首日后被称作“为艺术而艺术”的歌曲,在当时影响很大。1946年以来,花腔女高音周小燕曾经多次在海外演唱,比如法国巴黎的“中国之夜”,捷克首届布拉格之春音乐会等。1947年,百代唱片公司将这支曲子灌录成唱片出版,成为经典的文艺歌曲。2012年4月,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著名歌唱家卡雷拉斯在人民大会堂也演唱过这首由刘雪庵作曲、具有浓郁中国特色的歌曲。

刘雪庵是四川铜梁人,1905年出生。虽然自幼失怙,但他还是接受了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考入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之后,师从黄自、萧友梅,以及吕维钿、龙榆生等大师,系统而全面地学习了作曲理论、钢琴、诗词格律等。后来,他与贺绿汀、陈西鹤、江定先被称为“黄自四大弟子”。

1931年,刘雪庵曾在上海国立音专的《音》上发表过一篇《如此天气》的文章,描述了一个叫“雪”的年轻人在秋风秋雨的晚上读《红楼梦》的一点感触:“最是秋风秋雨萧条万状的夜间,他却欢喜睡在床上一灯独对,静读红楼,自然啊!在那补裘,别玉,葬花,焚稿的时候,枕函红棉,怎能免掉他不湿透许多呢!”这当然也许并非刘雪庵的自况,但多少可以想象得出他就像当时的年轻人一样,在阅读《红楼梦》时依然会有一种代入式的感伤。

《郁雷》的创作年代虽不甚可考,但最终公演于1946年的重庆,是一出带有西洋韵味的话剧。它并非是一部忠于原著、以原著为立意的作品,它有导演自己的“诗意和哲趣”,“戏和书”之间的距离是非常明显的。在朱彤看来,《红楼梦》不是单纯的儿女情长,而是拥有冲破藩篱、获得自由解放的力量。从剧本来看,刘雪庵创作的这首具有古典诗词韵味的《红豆词》,出现于话剧的高潮和结尾处。

全剧有四幕,以小红向紫鹃倾诉她与贾芸的赠帕风波为开场第一幕,中间杂糅了薛蟠自苏州回来,莺儿带土仪上场,薛姨妈“爱语慰痴颦”等情节,宝黛爱情在剪香囊、葬花、失玉、情辞试探中渐渐公开,宝玉说“你不明白,我们这种人家,不能明白说的,我只有装疯才能叫他们知道”的时候,天空中传来郁郁的雷声。《红豆词》出现在第三幕,林黛玉归天,紫鹃被强行叫走陪亲,宝玉将宝钗误作黛玉倾诉钟情,宝钗昏倒,宝玉要去找林妹妹时,宝钗甦醒,宝玉回头,“屋内暂时寂静,外面有悠扬的歌声传来,歌词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显然,小说中夹杂在冯紫英、薛蟠等人的酒令中出现的《红豆词》,在这出四幕话剧的第三幕中,突出了其中所蕴藏的浓烈真情,成为贾宝玉痛失黛玉后的情感表白。李纨说,“有时候,一个性灵自由的鬼,比一个不自由的人要快活”。

刘雪庵曾说,“当时朱彤同志《郁雷》上演,要我替他写插曲。正值我在不正确的恋爱问题上发生了难于解决的烦恼,我竟把过去热爱红楼梦、痛惜林黛玉的心情,如泣如诉地倾泻在《红豆词》的曲调上”。正如《乐记》所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色;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吾;此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就《红豆词》而言,小说和话剧的区别,大约就是“情情”与“情不情”间的距离。

刘雪庵的《红豆词》是一首艺术歌曲,借助《红楼梦》中经典的文学片段,结合西方的音乐技法,将音乐的语言和结构与诗歌的语言结构完美结合在一起。歌曲为多句体乐段结构,全曲在数板式的节奏型上加以环绕性的音调进行,似吟似诵地表达了含蓄的情感。歌曲最后两乐句与开始两乐句相同,前后的呼应增强了全曲的统一性,也进一步艺术地体现了相思之情。整首歌曲可以说架构在抒情、婉转、规则、整齐、平和与伤感气氛上,非常典型地反映出民国年间艺术歌曲的特色。

不过,这首应朱彤之约创作的《红豆词》给刘雪庵带来的却不尽是那一代人借音乐表达的爱情观。有很多年,刘雪庵的歌曲不仅被禁止传唱,还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后来,随着黄自先生编写的《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在台湾的流传,刘雪庵的很多歌曲也随之编入台湾各时期不同的教科书中。《红豆词》在沉寂多年之后,也重新被赋予了新的音乐形式,继续讲述着人类最美好的感情。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红豆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冯紫英的宴会上,贾宝玉面若桃花,凝神而唱,与小说情节相仿。另一次则是在贾府被抄之后,贾宝玉带着林黛玉那盏琉璃绣球灯的碎片流落人间,此时画外响起这首《红豆词》,过去种种岁月重新涌入眼帘,正如屈大均说,“红豆尚有尽,相思无已时”。此后余生,尽付相思。

《红楼梦》诞生于清朝末年,有才子佳人小说的痕迹,又具备了现代思想的萌芽。追求自我灵魂的自由,却又不能完全挣脱传统礼教的束缚。即使是中间最有资本任性、最有机会选择的贾宝玉,也需要一定时间去摆脱自己纨绔子弟的习惯,真正思考谁是自己的知己。小说中的《红豆词》虽然看得出一个少年的忧伤,但更多的是一种青春的烦恼。反而是在后来的话剧以及影视剧中,贾宝玉和《红豆词》才成为专门指向林黛玉的情感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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