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上午,北大腫瘤醫院附近一家被稱為“癌症賓館”的旅館內,肺癌患者顧前芬(化名)在短租房間內接受記者採訪。新京報實習生 陳婉婷 攝
線上群聊尋醫問藥,為求生機寧願試藥“當小白鼠”,灰色購藥渠道暗藏“斷藥危機”
在癌症患者的世界裡,死亡和活著都是現實,在求生欲面前,沒有煽情。
在一個近2000人的癌症QQ群中,是來自各地的癌症患者及家屬,其中也包括少數幾個藥販。群裡的患者沒人能保證痊癒,他們交流著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案,尋醫問藥,想用盡全力地活著。
群裡的人每天都在不斷變化:有人放棄治療而退群,有人為尋找生機而入群。聊天頁面中,多數內容都是探討治療方案,以及對生活的憧憬。群主李輝說,進群的很多人是在和癌症打賭,“賭對了是運氣好,賭不對就靜等死亡”。
一些癌症患者因為在傳統的放療和化療中看不到希望,加入到患者群體中來,通過網聊的方式為自己尋醫問藥,甚至“借藥”求生。另一些癌症患者為了生活的希望,千里奔赴一線城市的知名醫院,希望醫生指出一條生存的道路。久而久之,癌症患者臨時聚居的住所,被稱之為“癌症賓館”,每天上演著人類和疾病抗爭的故事。
“癌症賓館”的常客
對於50歲的賓館老闆袁靜來說,她看到過各種癌症患者為生活努力的樣子。
數年前,她和老公把自己的房子隔成30多個小房間,按照賓館的樣式準備了一日一換的白色被子,短租房隨即營業。袁靜說,只要附近的北京大學腫瘤醫院不關門,她就有生意。
這裡的住客差不多是一類人:癌症患者和患者家屬,這裡也被稱為“癌症賓館”。袁靜見過各種各樣的患者,有性格孤僻的、脾氣暴躁的,也有沉不住氣後,住了一天,到醫院因為檢查結果而灰心的,匆匆離開後再沒回來。
57歲的顧前芬記不清是第十幾次住進了“癌症賓館”。
自從去年檢查出肺癌後,開始輾轉北京各大醫院進行治療,最終成為北京大學腫瘤醫院的“常客”。她總是自己一人坐公交車從鳥巢到北京大學腫瘤醫院檢查,中途換乘一次公交車,經過27個站點,最終換來醫生的治療方案和身體各項指標的更新數據。
每一次前往醫院檢查時,顧前芬不喜歡讓子女跟著,原因是:“怕他們焦慮。”
即便家裡離醫院不足30公里,顧前芬每一次來醫院檢查,都會在醫院附近住上一晚,以便獨自一人“研究”檢查結果,預約新項目的檢查。
用她自己的話說,她這一年來,“一直為消滅癌細胞努力著”。
線上求生群
顧前芬有三部手機,一部用於生活,其餘兩部用來加入多個癌症患者微信群和QQ群。不到一分鐘,兩個手機會震動數十次。
在中國到底有多少癌症患者,這個沒準確數據。但她加入的十多個人數上限為2000人的癌症患者QQ群,都幾乎滿員。
河北人王攀是其中一個群的群主,半年前,他眼看著母親因肺癌救治無效而離世。他沒有將群主身份轉讓或退出,而是不斷地和患者群裡的其他患者交流肺癌的治療。他買了厚厚的醫學書籍和腫瘤醫生交流,用他的話來說,自從母親患病以來,兩年多的時間裡,自己從一個只會寫代碼的程序員變成一個癌症領域的“公知”。
時間長了,一些沒有知識儲備的患者和家屬會單獨與王攀私聊,希望他能給出一些治療建議。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患者更需要的是權威而通俗的科普知識。”王攀給出建議後,通常會強調讓患者再次諮詢醫生。
每個群裡的癌症類型不一樣,但都有著共同的特徵:患者群體展現出了強大的自救與學習能力。他們翻閱醫學書籍與文獻,從頭學習基因突變、靶向治療、免疫治療這些專業名詞。王攀和顧前芬把一些發佈癌症知識的微信公眾號、微信和QQ群、微博、個人網站形容為自己的“四大科普教材”。
廣州某三甲醫院腫瘤內科醫生認為,在一定程度上,這些患者的知識更新速度,甚至高於普通醫生。
“原料藥”自救
在巨大的求生欲面前,多數癌症患者願意把自己當作一隻小白鼠。
徐明從2014年底開始給母親吃自制的原料藥,直到2018年年初母親去世。
“按照山西省腫瘤醫院醫生的表述,如果沒有藥,母親最多剩下半年的時間。”徐明說,母親臨走時告訴他,能多活三年,也行了。
徐明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從事技術工作,母親生病前從未接觸過醫療知識。他通過代購買來相應的藥品原料後,根據醫生臨床治療的指南、藥品說明、醫學資料等考究母親肺癌需要的劑量,然後按比例加以澱粉、乳糖等輔料混合,灌裝進膠囊中。
因劑量無法和成品藥相比擬,多數情況下,徐明是根據腫瘤大小的變化和母親的身體情況增減藥物劑量。
他自制的是克唑替尼原料藥。
克唑替尼又叫賽可瑞,是美國輝瑞公司研製的一款針對ALK突變非小細胞肺癌的靶向藥,國內價格超過5萬元/瓶,一個月的量。而徐明購買原料藥的花費,再加上每月母親的檢查費,一個月花費5000元左右。在山西太原,這已經相當於徐明一個月的工資。
給母親吃原料藥的原因很簡單,“家裡沒錢了”。
母親去世後,徐明變得不願意多說話。他覺得自己是萬千癌症家庭中的一個縮影,在與癌症抗爭的過程中,“帶著希望治療,也帶著希望奔波”。
由於在國內使用境外代購藥處於非法地帶,醫院明令禁止為患者使用,尤其是因為國內未上市的藥沒有經過中國人群的臨床試驗,沒有人知道科學的劑量,但患者以身試藥是常態。
這樣的行為在醫生看來,就是在“碰運氣”,但在一些患者及家屬看來,即便概率再低,也得去嘗試,“至少還有希望”。
海外求藥
和徐明的故事不同,湖南癌症患者周華選擇親自奔赴海外求藥。
2014年底,25歲的周華在長沙被確診為結節硬化型霍奇金淋巴瘤。治療之初,周華跑遍了中國各大腫瘤醫院治療無果。他開始把目光轉向國外。4年來,他走遍日本、新加坡、德國、印度、土耳其。“哪裡有藥,去哪裡;哪裡便宜,去哪裡。”
治療到現在,周華已經花費超過200萬元。這不是他能長期持續的消費水平。
癌症消耗了他在建築行業多年的積蓄。如今,周華依然會踏足海外,繼續尋藥。在外人看來,周華的微信朋友圈裡常常發佈旅遊的動態信息,但是在他看來,只是去找適用他的新藥。
“任何一種藥物都會存在耐藥性,每個人的耐藥時間不一樣,所以必須不斷地去尋找新的抗癌藥”。周華因為海外購藥經歷豐富,在一些患者群裡,他成為意見領袖,時常為一些同病症患者講述抗癌知識。
周華去往海外買藥,對藥品的好壞,自有把握。除了通過在正規醫院就診時醫生的推薦外,周華也會去正規藥店尋藥,包括找當地醫療主管部門查詢賣方的信息,這些方法都是為了避免買到假藥。可是,並非所有的患者能自己到海外求藥。周華沉默數秒,“大多數患者買藥,找不透明的渠道,只能去賭運氣。”
地下藥房
至今,王攀手機裡依然存著好幾個賣藥人的聯繫方式。有時候聽到一些關於藥物的傳言,這幾個人便主動關閉朋友圈,暫時消失在買賣圈子裡。“這個圈子很特殊,大家都很敏感,”王攀說。
在癌症患者群體中,一些患者自發形成相互“幫扶”的組織,並且越發成熟。
河北人張春生因為患上肺癌,經過病友介紹和醫生的建議,他準備使用泰瑞沙。泰瑞沙正版原研藥價格近5萬元/盒,30片劑,一個月量。而孟加拉BEACON(碧康)公司和INCEPTA公司仿製的泰瑞沙,市場價僅在3000元/盒左右,和原研藥相比,價格相差巨大。
為了找到自己能承受的廉價仿製藥,張春生加入了一個癌症患者QQ群,併發布一條求藥信息。沒過多久,就有一名群友私聊,並稱“量大從優、保證質量”。
與賣藥群友溝通後,張春生了解到,這也是一名正在服用孟加拉版泰瑞沙的病友。在向其支付3000元人民幣後,張春生通過快遞收到了藥。
從此之後,張春生就沒再尋找新的購藥渠道。“只要在群裡發佈想要的藥品名,就有人出來聯繫,很多種抗癌藥在群裡都能找到,”張春生把QQ癌症患者群看成了自己的“藥房”。
即便如此,原料藥、仿製藥交易在國內處於灰色地帶,買賣渠道一旦因違法被查,就會中斷。但癌症患者不能斷藥。“因為購藥渠道中斷,在群裡發信息‘借藥’的患者非常多。”王攀說,癌症患者最擔心的就是斷藥,因為藥從國外進來,渠道不透明,市場也就不穩定,一旦有患者發生斷藥,群裡至少有人能拿出藥來幫助斷藥患者挺過一段時間。
在群裡,大家把這個現象叫做“借藥危機”。顧前芬說,“往往在這個時候,才能體現一個群體的團結和人性。”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遊天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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