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艾飞
今天刷微博的时候，看到一首叫《镜中》诗，作者是张枣，在这个速食的年代里，这首诗一下就把我吸住了，我反复读，越嚼越有味。
诗的开头一句写道：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诗的末尾一句写道：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全篇泛满诗意，读完又觉得很平静，从梅花落下，到落满南山，仿佛过了一生......
这种情绪让我没来由想起一部电影，这部电影我想讲很久了，也是近十年，我认为最被大众低估的国产片之一：
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
叶问是广东佛山人，祖上留下不少财产，四十岁之前，不愁吃不愁喝，最大的嗜好就是咏春。
他7岁学拳，一生中经历光绪、宣统、民国、北伐、抗日、内战，最后到了香港。
叶问的太太是张永成，话不多，晚上叶问出门，太太会亮起门口那盏灯，等叶问回来，再关上。
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叶问在40岁之前，都是春天。
1936年那会，佛山最有名的玩场是共和楼，里头金灿灿一片，所以也叫金楼，那年月，男人到金楼交际是很平常的事。
而且，金楼是全广东第一家有电梯的堂子，号称太子进，太监出，可以让你千金散尽。看起来，金楼是个销魂的地方，其实，里头卧虎藏龙。
所谓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有一天，金楼来了个北方的高手，名叫宫宝森，他想在南边搞个退休仪式，要在南边找个人跟他搭手。
搭手，也是老人提携新人的意思，当然，首先要自己功夫深。
众人都知叶问深不可测，于是让他代表广东武林出战。
宫宝森周围人都不同意这场比武，比如他师哥丁连山就劝说：你这一辈子声名也不容易，跟晚辈抡拳头挥胳膊的事就别做了。
宫宝森的女儿宫二，听闻后，专程跑到阻止，宫二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往往，心气太高的人，眼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情世故。
当然，在宫宝森看来，一个行业，老人死守着规矩，新人还怎么出头，他不想当英雄，他想造时势。
宫家武功变化多端，在比武前，南方三位同僚特地用宫家招式在金楼和叶问切磋指路。
叶问一层层往上打，第一层老鸨跟他说，宫家八卦手黑，小心；第二层的帐房先生说，宫家形意拳霸道，不能轻敌；第三层毛躁的永哥说，宫家六十四手千变万化......
实际上，这里一语双关，表面上在说，武功上要破宫家的招式，而通过老鸨、帐房先生和毛躁的永哥，是指内心也要突破，要破色，破财，破出头心。
在叶问和宫宝森交手的这天，大家都傻眼了，因为他们居然不比武功，比想法。
只见宫宝森轻轻的拿起一块饼，问叶问能否掰断它。
高手过招就是这样，表面云淡风轻，实则风起云涌，他俩你来我往推了几个回合，叶问说：
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真管用的话，南拳又何止北传呐。
紧接着，饼断了......
这一断，宫二炸了，她派人给叶问送去了挑战书。人在年轻气盛的时候，就容易缺乏远见，冲动起来就如宫二说的那样：我不图一世，只图一时。
宫二在金楼摆下霸王宴，叶问来了。
不知道是说不打不相识呢，还是越打越欣赏，在宫二险些摔下之时，叶问拉住了她的手。这一牵，仿佛带出了彼此的魂魄，至此，念念不忘。
他们开始写信：
叶里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在影片中，“通气”这东西暗藏玄机，一开始，电影就说，这些年是咏春，让叶问始终保有一口气，他和太太交流很少，所以王家卫干脆找来不会汉语的宋慧乔演，因此，在电影里，几乎看不到他们动嘴交流的镜头。
也就是说，他们两的气，是不通的，这个时候，宫二的气出现了，而且跟叶问相通了......
1938年，日本攻占了佛山，占领了叶家大宅。抗战8年，叶问失去所有，收入、朋友、家人......
40岁之前，叶问说自己从未遇到高山，第一次遇到，发现原来最难越过的高山，是生活。
1940年，宫宝森徒弟马三投日，师傅劝他回头，不从，一番交手后，宫宝森身亡，留下遗言：不问恩仇。
宫二从北方赶来，为了有资格向马三报仇，她奉了道，发誓不结婚，不传后，不传艺。
徐皓峰之前讲过，所谓“奉道”，是“独行道”，东方武人的传统，用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就像宫二说的那样：该烧香烧香，该吃饭吃饭，该办的事，天打雷劈也得办。
这年的大年夜，宫二和马三在火车站决斗，两败俱伤。
1950年，生活所迫，叶问到香港教拳。他跟别人不一样，跌打正骨，内功点穴，一概不搞，无瓦遮头，舞龙舞狮，一概不教。
在叶问看来，教功夫不是街头卖艺，不是争强斗狠，这有辱斯文。可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把一个个上门踢馆的打趴下。
又一年大年夜，叶问去找宫二，原本1937年他就想去趟北方，后来，日本人来了没去成。叶问想见宫二，更想见宫家六十四手。
当年，他大衣都买好了，最后只留下一个扣子，当作念想......
王家卫这部《一代宗师》2013年上映以来，评论两极分化，喜欢的人，就跟我一样，爱不释手，不喜欢的人，说片子沉闷矫揉。
这片子我看了很多遍，光、影、声、色，无一不足；人物、对白，无一不精。
借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说就是：
满屋子的精致。
近些年的国产片里，在我心里，《一代宗师》是最体面的，是极具中国风的大美。章子怡凭这部片拿了12个影后，空前绝后，不过，我认为，章子怡是《一代宗师》的面子，而梁朝伟才是电影的里子。
电影里，1952年冬天，宫二停止挂牌，有人说她因为旧患，赖上鸦片，也有人说她练功走火入魔。叶问最后一次见宫二，她脸色惨白。
这次他们没有交手，而是谈心。
宫二说：
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我在最好的时候碰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时间了。
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可也只能到喜欢为止，就让你我的恩怨像盘棋一样保留在那里，你多保重。
叶问回道：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我可以再见宫家六十四手。
当年在影院看的时候，我不懂，都这会了，叶问怎么还在这聊什么武功。
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一个门派的盛衰，不在武功的强弱，而在于传人的修行。同样，一个家庭、一家公司、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影片中，章子怡饰演的宫二，张震饰演的一线天，梁朝伟饰演的叶问，代表的就是衰落、平承、兴盛三种结果。
宫二年轻气盛，为了孝心，追讨恩仇，最终导致宫家无人，一派失传。
电影里说的“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句话，只有叶问做到了，所以咏春不止传到了北方，还传到了全世界。
叶问不止武功高，更在于他胸怀大，这也是在我看来，梁朝伟版的叶问比甄子丹版要高明的地方。
这也是王家卫对中国人文的自信，所以在这部电影里，从头到尾也没打一个老外。
影片中，每一场对打、对话，目的不在于一时胜负、伤人性命，而在于传道授业。
1953年，宫二病逝，一生信守誓言，不婚嫁，不留后，不传艺。
所谓的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或去或留。
对于宫二而言，她选择留在属于她的年月里，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光。当年，她问父亲为什么去金楼还带她，父亲告诉她：
这天底下的事，你不看它就没了。
片中，丁连山对叶问说：人活一世，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
王家卫为了拍这部电影，准备了十年，花了三年时间走访武林人或是武林人的后代，为了两个多小时的面子，背后是十来年的里子。
在我看来，《一代宗师》要说的，不是中国在西式擂台上的逆袭，那是屌丝心态，电影呈现的，是中国自己的规矩，是告诉世界，比武要这样比，做人要这样做，这是大师风范。
我一直觉得，你是不是中国人，甚至不在于你的国籍和名声，而在于你有没有中国人的内容，有没有老祖宗传下来的真东西，很多时候，时势使然，烟消云散的多了，能传一点算一点吧。
在叶问这里，简单的三板斧能胜千变万化的宫老爷子，两手八脚能胜一屋子壮丁，靠的，是余地。
叶问相信，凡事留余地，一定有生机。
就像始终贯穿全片的那句台词说的：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
万事万物，不外如是。
而且，一个人的心境并不是在功名、利益之后才回首获得，在观赏一草一木一鸟一石之间，皆可进入一种境界，当今的中国人丢失的其实是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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