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5 以意言志,論唐宋名家筆下“鯨”意向的內涵

鯨原指河流、海洋中的一類胎生哺乳類動物。“鯨”在春秋時代就已見於典籍,漢魏時期隨著詩人的筆觸進入詩歌,唐宋時期,詩人們頻頻以“鯨”入詩,從而擴展了這一意象的內涵。期中,“鯨”意象在《全唐詩》中出現了142次,在《全宋詩》中出現了394次。

這些作品分別涉及戰爭、神仙道教、隱逸、飲酒、書齋生活等內容。李白、杜甫、韓愈、蘇軾、陸游等人所寫的一些包含“鯨”意象的膾炙人口的詩篇,為其增添了豐富的色彩。

作為一種古人並不容易經常見到的海洋生物,“鯨”是如何進入詩歌的?唐宋詩歌中“鯨”意象經歷了怎樣的發展和變化?本文擬通過考察李白、杜甫、韓愈、蘇軾、陸游五位著名詩人的相關作品,對上述問題略作探析。相比較而言,陸游詩中“鯨”意象的出現最為頻繁,內涵也最為豐富,值得我們特別關注。

以意言志,論唐宋名家筆下“鯨”意向的內涵

一、“鯨”意象探源

不同於魴、鯉等魚,早期“鯨”的定義和指向相對比較模糊。先秦時期人們對鯨的認識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體型巨大,二是生活在海中。無論是《左傳》中的“鯨鯢”還是諸子筆下的“吞舟之魚”都帶有鮮明的感情色彩。一方面人們對鯨感到恐懼、厭惡,以其喻不義之人;另一方面又對這能在大海中自在暢遊的龐然大物感到豔羨,以此寄託自己的宏願大志。這種複雜矛盾的情感心理可以追溯到原始社會的動物崇拜,由於無法征服,原始人在恐懼心理的支配下會對一些動物產生敬畏與崇拜的心理。

《史記• 秦始皇本紀》中亦有海中巨魚的記載。大鮫魚是方士蓬萊求仙的阻礙,始皇夢中與之交戰的海神也以大魚蛟龍為候,這又為“鯨”意象增添了一絲神秘色彩。此外,秦始皇修建的皇家園林中不僅出現了蓬萊假山,還出現了鯨的石刻。秦始皇求仙的故事一直為後人津津樂道,鯨與蓬萊神話之間也因此有了關聯。

兩漢至魏晉時期對鯨的外貌特徵及生活習性有了較為詳細的描述。由唐至清,人們對鯨的瞭解逐漸加深,明清時期,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沿海地區的漁民掌握了捕鯨的方法,地方誌中有不少出海捕鯨的記載。除了經史典籍中對鯨的記載,唐以前的文學作品中也不乏鯨的描繪:首先是突出鯨體態的巨大。其次是強調鯨的神性與神秘。曹植《洛神賦》描寫了鯨與神女同行的場景洛神離去時有文魚警衛,六龍駕車,鯨鯢在車旁騰躍。文魚和龍都是傳說中的動物,鯨魚與這類動物同現,展現出它的神秘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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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李、杜詩歌中的“鯨”意象

“鯨”意象進入詩歌要追溯到魏晉時期,然而這一時期此類詩歌數量極少,直至李白,“鯨”意象才第一次被大量使用,“鯨”意象在太白詩中之表現,尤具興味。莊子《逍遙遊》中借鯤鵬表現了物質上和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太白詩中鯤鵬則成為遠大志向的象徵,展現了追求實現人生價值的一種飛翔精神。

眾所周知,神仙道教對李白詩文的創作有極為深刻的影響,李白不僅有長期求仙學道的經歷,還創作了大量相關詩歌,其中“鯨”意象常作為通往蓬萊仙山的障礙出現。天寶中,玄宗耽於求仙,李白不贊同勞民傷財的求仙之舉,作詩諷之。李白筆下,巨大的鯨魚是通往蓬萊的主要阻礙,使得求仙的路途更加艱難,為整首詩蒙上了一層哀傷的色彩。

稍晚於李白的杜甫,在其詩歌中,對於“鯨”意象也有創造性的運用。杜甫極大地擴展了“鯨”意象的使用範圍。作者認為僅僅學習六朝那些纖巧的詩句是無法超越前人的,只有擁有雄健的才力和闊大的氣魄才能寫出好詩。

“掣鯨碧海”不僅形象地描繪出闊大的詩境,還表達了作者的詩歌審美傾向。這種用法為後人吸收,韓愈《調張籍》:“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同樣用征服鯨魚來寫才力之厚。

以安史之亂為界。李杜詩中的“鯨”意象發生了一次比較明顯的變異。安史之亂以前,李白詩中的“鯨”意象主要與個人理想相關,雖然也寫到戰爭場面,但用法比較多樣。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詩中的“鯨”意象類型發生了很大變化,常與虜、君王等詞同現,明顯指向安史叛軍,與“鯨”相關的動詞剪、誅、討等,表明作者希望儘快平定叛亂的心情。杜甫詩中“鯨”意象的使用也存在同樣的情況,在安史之亂前和平定叛亂後,“鯨”意象的類型多種多樣,有的以鯨喻志,有的以鯨寫飲酒,有的以鯨論詩,然而在安史之亂期間,則基本都指叛軍。

安史之亂爆發後,李、杜兩位大詩人不約而同地以“鯨”喻安史叛軍,詩中的“鯨”意象類型由多樣變為單一,關注的焦點由自身轉向對外

,體現出強烈的時代性,這也是李杜關心時政,心繫國家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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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陸游詩中的“鯨”意象論析

李杜之後,韓愈和蘇軾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略有創新,“鯨”意象的使用情況近似於安史之亂前的李杜詩歌。韓愈詩中常用釣鯨指實現政治理想。

對李、杜推崇備至的宋代詩人蘇軾,欣賞李白不慕權貴、瀟灑豁達的性情。蘇軾詩中的李白常作為騎鯨的主體出現。“

鯨”意象是神仙道教、蓬萊神話中的典型意象,經過後人的加工創作,成為了謫仙李白的坐騎。與其他詩人相比,陸游用“鯨”最多,他筆下的“鯨”意象呈現出承前啟後的特徵:一方面,廣泛吸收借鑑前人的用法,與飲酒、理想、歸隱、論詩等主題結合;另一方面,進一步拓展了“鯨”意象的使用範圍, 以“鯨”喻異族侵略者為其獨有。

陸游愛飲酒也愛寫飲酒詩,他有59首含“鯨”意象的詩,其中近一半都與飲酒有關。與“鯨”意象相關的詩句雖然化用杜甫《飲中八仙歌》,但卻並非千篇一律地重複再現,而是同中有異。

有的詩句中豪飲與文采一同出現,如《思蜀》:“奇句入神聞鬼泣,巨觥如海看鯨吞。”《夜飲示坐中》:“縱酒長鯨渴吞海,草書瘦蔓飽經霜。”有的詩將“鯨吸百川”與詩仙李白相聯繫,如《吊李翰林墓》:“飲似長鯨快吸川,思如渴驥勇奔泉。”有的詩中“鯨”與青年時期或往昔繁榮聯繫

,如《病後暑雨書懷》:“止酒亡聊還自笑,少年豪飲似長鯨。”一些晚年的詩中“鯨”意象則多了一絲頹唐的意味,如《春初驟暄一夕梅盡開明日大風花落成積戲作》:“年年爛醉萬梅中,吸酒如鯨到手空。”《秋懷》:“燈下書如蟻,花前飲似鯨。”由於外部環境、心境的變化,陸游飲酒詩中的“鯨”意象也表露出不同的意味。他繼承了以“鯨”喻豪飲的寫作傳統,這是陸游善於學習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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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象徵一種自由精神,表現詩人擺脫現實的侷促苦悶,自由追求人生理想的希望。其實陸游詩中自由象徵之“鯨”並不多,詩人更常用“鯤”這一同類意象。詩人希望自己如鯤鵬一樣,在廣闊的天地中自由地施展才華。如《次韻和楊伯子主簿見贈》:“鯤鵬自有天池著,誰謂太狂須束縛?”《自訟》:“年少寧知道廢興,摶風變化羨鯤鵬。”《雜感五首以不愛入州府為韻 • 其三》:“鵬鯤九萬里,此豈汝所及。”這些詩句中的“鯤”,都是詩人對自由精神的嚮往與追求。

陸游的《七月一日夜坐舍北水涯戲作》作於紹熙二年,詩人罷官後回到了山陰老家。此時詩人已經六十六歲了,面對日益激烈的政治鬥爭,難免心生倦意。詩中描寫了詩人酒半醒時所見的美景,夏夜涼風習習,月上疏林,天上群星燦爛, 寂靜無聲,面對此景,詩人歸隱的心思越發強烈,“斥仙豈復塵中戀,便擬騎鯨返玉京”表現出對官場的厭惡和避世歸隱的願望。同類型的“鯨”在陸游詩中有很多,如《月下獨坐》:“回首人間塵土惡,騎鯨聊駐水精宮。”《夢中游禹祠》:“長歌忽遇騎鯨客,喚取同朝白玉京。”這些詩句中,

神仙坐騎之“鯨”主要作為脫離現實世界的媒介出現,表明詩人心存高潔,不願與世人同汙的態度,“騎鯨”是陸游歸隱情結的體現。

陸游對“鯨”意象的發展主要體現在以“鯨”喻異族侵略者。鯨魚自古被認為是海中兇獸,詩中常以征服鯨魚來塑造人物的英勇形象。《詩經 • 鄭風 • 大叔于田》中“襢裼暴虎,獻於公所”用徒手搏虎表現獵人的勇猛,“斬鯨”、“膾鯨”等詩句則以征服海中霸主來描繪勇者形象,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如庚信《擬連珠四十四首 • 其一》:“斬長鯨之鱗,截飛虎之翼。”李白《贈張相鎬二首 • 其一》:“諸侯拜馬首, 猛士騎鯨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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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身的動物意義,鯨還可以象徵叛亂之人。李杜在安史之亂期間大量使用“鯨”意象指代叛軍, 這些詩句中“鯨”的意義與“鯨鯢”一詞的含義基本一致。相較於前代詩人,陸游生長於民族矛盾尖銳的兩宋之際,他筆下的“鯨”往往與進犯並據有中原、迫使宋室南渡的金國相聯繫。如《泛三江海浦》:“醉斬長鯨倚天劍,笑凌駭浪濟川舟。”《題四仙像》:“反虜鯨鯢世共仇,漢公勳業過伊周。”試看下面一首詩:

悲歌流涕遣誰聽?酒隱人間已半生。但恨見疑非節俠,豈忘小忍就功名。江湖舟楫行安往,燕趙風塵久未平。飲罷別君攜劍起,試橫雲海剪長鯨。

這首詩作於淳熙三年五月,陸游因主和派的攻擊而被免職,詩人恢復中原的理想再一次落空,他在杜甫草堂附近開闢菜園,躬耕於此。《野外劇飲示坐中》開頭就奠定了悲傷的基調,蹉跎歲月已半生,又因小人的攻訐而罷職,只能安慰自己“小忍就功名”。政治上的失意觸動了詩人恢復中原的心事,雖然“燕趙風塵久未平”,但是報國無門,只能“試橫雲海剪長鯨”

。從這首詩可以體會到作者無奈中夾雜著焦灼和怨憤的情緒,“剪長鯨”與戰場殺敵、實現恢復理想緊密相連。

再看另一首詩《劍客行》。這首詩作於淳熙四年,作者塑造了一個武藝高絕的劍客形象,他不僅有銳利難當的寶劍,武功也十分高超,能斬海中長鯨,殺鯨後噴湧而出的鯨血能使海水變色。這段關於斬鯨的描寫頗為血腥,不禁讓人想到戰場殺敵無數、血流成河的情形。詩中“長鯨”顯然與現實中侵佔中原的金國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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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結語

本文通過考察歷代經史典籍,對“鯨”意象入詩入賦的情況進行了梳理。我們發現“鯨”意象入詩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鯨魚自身形體巨大、行蹤詭秘,給人們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二是加諸其上的蓬萊神話的想象極大地豐富了“鯨”意象的內涵。唐宋時期,“鯨”意象頻繁出現於各大詩人筆下,由於詩人性格各異,表現的側重點也不同:李白多用蓬萊神話之“鯨”;杜甫致力於擴展“鯨”意象在飲酒詩、論詩詩等其他類型的詩中的使用;韓愈偏愛以“鯨”喻政治理想;蘇軾將“鯨”作為李白的坐騎描繪;陸游之“鯨”類型最多,由於“鯨”與“金”讀音相近,故陸游詩中以“鯨”喻外族侵略者的現象,顯得尤為突出。

詩言志,詩歌抒寫的是人生的體驗和感悟。“鯨”意象的背後顯示出的是深刻的文化背景與文化內涵,最為突出的一點是政治時事的變化極大地影響了詩中“鯨”意象類型的轉變,安史之亂、靖康之變直接影響了李杜和陸游詩中的“鯨”意象的使用,體現出強烈的時代性和現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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