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8 臺灣李敖:我在太原生活的那一年……

臺灣李敖:我在太原生活的那一年……

這時爸爸在北京法部做科員,因為極有才幹,被上司看在眼裡,開始大力提拔他。在三四年間,他就升到華北禁菸總局下太原禁菸局的局長。他真的“參加敵偽組織”了。所謂禁菸,禁的就是鴉片煙。華北的鴉片煙,山西省是大宗,山西省會太原,自然是最重要的管轄地。華北禁菸總局局長是北大教授出身的北洋要人萬兆芝,首屈一指的太原禁菸局交給無名小輩當家,這是北洋耆舊們用人唯才的一種度量,這種度量在國民黨當道後,已經愈來愈遠了。

臺灣李敖:我在太原生活的那一年……

爸爸在1941年去太原上任,五六歲的我也去了太原。我清楚記得我坐在火車上,前往太原;清楚記得經過娘子關,自河北進入山西。火車有臥鋪,自北京到娘子關的時候,已是晚上。第二天,到了太原以後,就住進禁菸局。禁菸局一進門,就是一塊方形的大操場。一進門向左轉,是一條走廊,走廊左邊,有一間間小房子,新的水泥味道,撲鼻而來。走到盡頭,再向右轉,也是同樣的房子。這些小房子,是給戒鴉片煙的人住的,是勒戒所的規模,進門一直向前看去,是車棚,一輛T字形的黑色福特,就是局長的專車。這輛車車門外有很寬的腳踏板,可以站人,尤其可以站保鏢。我在北京親眼見過大人物坐在這種車裡,車門兩邊站著保鏢,保鏢一隻胳臂從窗外勾在窗框上,兩眼圓睜,向路人盯著,神氣活現,頗有晏子御者的味道。不過這輛局長的車,並沒有保鏢。進門一直向左前方看,有一道圓門,門後一塊小花園,門邊一間小房,正面一大排主房,爸爸、媽媽、二姊、我、大妹,就住在這大排主房裡。我記得一搬來,就運到一個好大好大的搪瓷浴盆,但是太原沒有自來水,要洗澡,由一個挑水夫一次一次挑水來,向盆裡倒。挑水夫是一個小夥子,造型很像豐子愷“漫畫阿Q正傳”中的阿Q,有一天,他向我要我撒的尿喝,他說“童子尿”可以治他的病,不久他就死了。

█ 1942年10月號日本《北支》畫報中的太原

在太原住了一年,使我印象難忘的還有:

一、對鴉片煙,我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禁菸局的鴉片一堆一大操場,都是一塊塊磚頭大小,排列成陣,像去了磚窯似的。我想任何毒梟,都不會比我看過更多的鴉片。

二、爸爸的日文秘書於秘書在局裡的一個同事婚禮上,在喜棚中摟住一個“女招待”親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招待”。後來時代變了,“女招待”也變成歷史名詞了。

三、日本的國寶——相撲團到太原來表演,於秘書帶二姊和我去看,看到一個個特大號的大胖子角力賽,發現他們虛禮與賽前動作N多,令人好笑。那天台上臺下,全場都是日本鬼子,現在回想起來,日本侵略中國,他們派來的鬼子們可真不少。那天是我生平看到日本鬼子最多的一次,印象奇劣。

臺灣李敖:我在太原生活的那一年……

█ 1942年10月號日本《北支》畫報中的太原

四、我到太原最高點玩過一次。後來這地方有爭奪戰,閻錫山的許多幹部紛紛自殺於此。閻錫山到臺灣後,寫“先我而死”四個字追念他們,這四個字,倒寫得頗能傳情。國民黨把這些死難者當做“太原五百完人”來紀念,但他們是閻錫山的人,不是國民黨嫡系。國民黨嫡系精於逃難,死難非其所長,所以烈士缺貨,很沒面子。

五。我在太原參觀過一家做香的工廠。看到香是從機器裡一根根擠出來的,很好奇。

六、我在太原公園裡還看過一條怪胎牛,這牛有五隻腳,一腳從脖子下伸出來,真是無奇不有。這件事,我完全忘記了。四十多年後,我在天母僑大木器行看傢俱,看到一張五腳大會議桌,中間有一隻腳,我突然想起太原那條牛!人的記憶,真不可思議啊!(中國歷史上有“五足牛”的記錄,見於京房《易傳》和《漢書》五行志。中國古人認為五足牛的出現是上天警告統治者不要過分使用民力的意思,是一種不祥的訊息。)

臺灣李敖:我在太原生活的那一年……

█ 民國時期的太原文瀛湖

除了太原以外,我有一次同爸爸去了榆次和太谷。太谷是山西最早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地方,我記得參觀一家醫院,醫院中有一架人體骨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骷髏。

山西對我的最大影響不是地,而是人,是一個山西人,名叫溫茂林。他是我家的男傭人。他長得兩眼有神、兩腮無肉、中等身材、中年歲數,穿著褲腳纏綢帶的黑棉褲,留平頭,一派典型中國淳樸農民的打扮。我到山西以後,茂林就來了,負責照顧我的一切,整天同我形影不離。茂林的話不多,粗識文字,脾氣很憨,我做錯了事,他會怒目指摘我,可是我很喜歡他。我日後的一些耿直的脾氣,深受他的影響。

█ 民國時期的太原市民

茂林後來跟我們到北京,有一天,爸爸把幾隻中國舊式茶碗放在桌子上,就出門了。我跑過去看,發現茶碗四周都畫著光著身的男人女人,這時茂林走過來,聲色俱厲地向我說:“這種東西,不準看!”弄得我莫名其妙。十多年後,回想起來,原來我看到的是瓷器上的春宮畫。

茂林喜歡鳥,我也大受影響,養起鳥來。北京舊家的紈絝子弟,常常出門卷著白袖子、提著鳥籠子、叼著煙、邁著八字腳走路,一派腐敗墮落的模樣。我那時太小,還不到這種水準,不過鳥倒也養過幾只,有一隻百靈,老老的,會學十一種動物的聲音,可惜其中包括學貓叫,百靈一學貓叫,就被認為誤入歧途了,身價也就大跌了。茂林會畫一筆鳥,就是一筆下來,不間斷,連成一線,畫出鳥來。我大為佩服,也就全套學到。我把它們畫在牆上,左右對稱。左邊寫上“溫鳥”,右邊寫上“李鳥”。

我小時候,道學得很。我四五歲的時候,家裡一部分房子分租給一家房客,房客中有個小女兒,大家叫她小妹。我當時最大的“特怖”(taboo),就是別人說我和小妹有什麼什麼關係,我會立刻大發脾氣,並且破口大罵。姊姊們知道我這一弱點,所以吵架時候,故意說我是“小妹丈夫”來氣我。我呢,就用“大連太太”來報復(大連是大爺親戚李德鄰的兒子,是個極頑皮又厚皮的小男孩)。有時候,和姊姊們如有什麼談判或協議,為遵守諾言起見,雙方都以“大連太太”“小妹丈夫”做賭咒,姊姊失信,就是“大連太太”;我若失信,就是“小妹丈夫”。我一點也記不起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小妹丈夫”過敏症,也搞不清為什麼變得如此道學。這種“嚴男女之防”,後來發展到連溫茂林都吃我不消:———茂林同女傭人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竟在旁邊監視,不準男人同女人講話!有一次茂林看我不在,講了幾句,不料我卻從桌子底下跳出來,對他大聲申斥一番。我的古怪與任性,由此可見一斑。

臺灣李敖:我在太原生活的那一年……

█ 1939年12月號日本《北支》畫報中的太原

爸爸的禁菸局長位置,後來捲入政治紛爭裡。原來日本華谷(?)中將很跋扈,找當時“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王克敏的麻煩,於是腦筋就動到太原禁菸局上面。王克敏是浙江杭州人,清朝舉人,做過清朝留日學生副監督。民國以後,三度出任財政總長。盧溝橋事變後,做“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長,又做“新民會”會長,成了“前漢”(前期漢奸)。到了1940年,跟“後漢”(後期漢奸)汪精衛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合併,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改為“華北政務委員會”,王克敏做委員長兼內政總署督辦,名義上歸汪精衛管,事實上自成體系。王克敏因為老資格,也有個性,對日本鬼子並不唯命是從,惹起日本軍人的嫉恨,華谷中將於是掀起“太原禁菸局貪汙案”,給王克敏好看,於是首當其衝的被害人,就是爸爸(此案掀起,當然也與爸爸被疑做地下工作有關)。一天晚上,爸爸、媽媽、二姊、我、大妹,搭上自太原回北京的火車,車開到榆次,上來幾個日本兵和翻譯,同爸爸說了幾句,就由兩個日本憲兵把我們帶下車了。走在又黑又泥濘的路上,日本憲兵輪流抱著我,很久以後,到了日本憲兵隊,我不久就睡了。第二天醒來,看到的是一間舊式的平房,中間院子不大。到了下午,媽媽和我被釋放,爸爸就失掉自由了。

華谷中將的做案方法是:由商人咬太原禁菸局的信科長、於秘書等貪汙,再牽連到爸爸。信科長長得人高馬大,在憲兵隊,被日本鬼子打得皮開肉綻後,再在打破的肉上,揉上鹹鹽來整他;於是秘書也被三上吊、灌涼水等,可是他們都不肯誣攀爸爸,所以爸爸沒吃苦頭。他被關了半年多,最後無罪開釋。爸爸坐的日本式牢,規矩很嚴,白天必須盤膝挺腰,正襟危坐。由日本憲兵做禁子牢頭。整整六個多月,他捱過一個耳光,他的手錶,被日本憲兵要求對換,最後他回北京時,戴的是個東洋爛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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