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9 原創文學|唯以歲月換深情

原創文學|唯以歲月換深情

爺爺走了已經三個月零三天。

彼時冰寒,此時花開。

【01 空缺】

爺爺去世那天,我問姑媽,一個人在久遠的光陰中忽然空缺之後,究竟什麼時候會習慣?姑媽沉思了一會告訴我,好像很久吧?一年,或者再多一點。

那天是正月初九,年味還沒有在空氣中散盡,雨卻是傾盆,簷頭的雨急促地瀉下來,可是爺爺呼吸卻是愈發緩長,先是隔上幾分鐘,而後過個十幾分鍾,再後來就悄無聲息的沒續上了。

姑媽守在爺爺身邊失聲痛哭。

我知道,小時候爺爺疼我爸多一點,對於姑媽卻是少許多,儘管他們都不是爺爺親生的孩子,領養的。

但是,姑媽這個時候的淚卻是滴滴分明地落下,如屋外急落的雨點。

記得佛經上說,這個時候不好哭,爺爺神識會感知,他不捨得走,於是增添很多痛苦。但是,即便我拼命睜大了眼勸阻著姑媽,淚還是忍不住往外湧。

爺爺走了。九十九歲。

不知道如何宣洩悲傷,只給最好的朋友一微信:我爺爺走了,很難過。

朋友回:你爺爺很高壽了吧?

忽然望向門外的黑色,我明白,有些悲傷,原本不必說出。

白天永遠不會懂得黑夜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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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隱忍】

也許因為我是一個女孩,從小,爺爺沒有奶奶一樣的愛我。可是奶奶只寵到我剛五歲就走了。於是偶爾也去纏一纏爺爺的。

記得老家後院裡的橘子樹上的青橘長呀長,好不容易見底肚有些黃了,於是萬分興奮地乞求爺爺幫我摘下幾個,誰想,爺爺只顧著彎腰切豬草拌豬食,過不一會,摻和了水呀麥秸打成的飼料一股勁往豬食槽倒,小豬拱著嘴巴啪嗒啪嗒吃得歡,我氣呼呼想啊,在爺爺眼裡,我還沒有小豬重要哩,於是極為誇張地去父親那邊告狀去了。

爸爸是個火爆脾氣,領著我去爺爺後院摘橘子,一生氣連橘樹杆都折斷了幾個枝,爺爺打巧拎了喂完豬的空桶走過,見了父親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小聲嘀咕,還沒熟,等上兩天嘛。

父親呵斥,孩子吃你就不能給摘幾個?

爺爺低著頭微駝著背進了屋,再沒吭聲,好像橘子被摘光也沒他的事兒了。

小時候,我出奇的淘,也格外的饞。

爺爺每天早上都很早騎了箇舊自行車去上鎮,車籠頭上掛個竹籃子,待回來時候,我總會滿懷希望地撲過去看看籃子肚裡有什麼東西,比如饅頭、油點子之類的甜膩噴香的那種,可是一般的除了幾塊豆腐茶幹也沒什麼的,很多時候,籃子裡啥都沒有。

於是滿心失落地去父母那邊訴說爺爺的諸多小氣,父親也總是忿忿然,後面總拖上一句,你奶奶在就好囉。

於是對奶奶的懷念裡,不斷加深著對爺爺的不滿。

漸漸長大了,回望小時的日子,才慢慢懂得那個年代的不容易。

物資奇缺,一分錢有時真得需要掰開來花的。饅頭、油點子之類的點心不是想買就掏錢的。誰家生了娃,才會有水煮雞蛋、糖泡油麵之類的優渥待遇。不小心家裡來了客人,好菜花花綠綠擺了一桌,忍不住饞筷子動多了,總挨著母親桌下的腳踢。種田集體制,隊上記工分,勞力少,年底是要倒掛。哪有閒錢滿足孩子不斷滋生的慾望呢?

爺爺可能不是我們定義的“小氣”吧,他真的沒有錢,希望錢花在生活必須上,任何東西長飽滿了享用才是理所應當。

可是,由於他的木訥,我對他的埋怨蔓延了整個童年。

甚至暗暗教唆妹妹,我們是女娃,爺爺根本不喜歡我們倆哩。

對此,妹妹從來深信不疑。

爺爺從來不為自己表白或者辯解過,隱忍著。

【03 虔誠】

長大後,讀了些書,似乎對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漸漸學會了妥協,或者對周圍的人也多了寬容,對爺爺,也是。

我原諒了過去爺爺的諸多“不是”,因為他一年年老了。

原先每年村上的廟會,他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推個更老的自行車出門了,待我們起床時候他回來了,因為燒著了頭柱香,他很輕鬆快樂的樣子,似乎這一年神靈已經應護著,一切都會是安妥。

每年祭祖,爺爺總是默默無聲無限虔誠地擺好密密整齊的碗筷,好像規定個數的,再從老屋哪個角落挪來一個廢舊的鍋子,前面鋪上一個草編的圓蒲,在鍋裡點了火,便不斷往裡面添放黃色的紙、金色的元寶,還有另外世界的花花綠綠的錢幣,他神色漠然,嘴巴里卻是極小聲地念念有詞,是對他父母說?還是對奶奶說?究竟說了些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我悄悄問過爺爺,這些東西他們收得著麼?在那個世界?

當然啊,爺爺氣定神閒無限篤定的樣子。

祭祀完,爺爺總用東西墊著鍋子的兩邊,微駝著背挪了出去。

紙的灰燼在空中飛舞,不分方向。

年復一年,這似乎成為爺爺的專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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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龍蝦】

鄉村溝壑眾多,記得以前有人拿了鐵鍬開挖河道的,河水清凌凌,蘆葦的根嫩生生的好吃著。後來漸沒有人勞心勞力地去做這些事情了,河道雖然變淺了許多,但前些年龍蝦卻還是很多的。

爺爺便像變戲法一樣的弄了許多個龍蝦蒸子,這個河放幾個,那個溝下幾個,農活的間隙來回取著,一天下來,臉盆裡或者水桶裡總會噼裡啪啦的有一堆不少的龍蝦在擁擠著,肉鼓鼓的身子程亮亮的殼兒挺精神,他自己卻也捨不得吃,拎到鎮上換個幾塊錢,便是心滿意足地回來,有時竹籃子裡多了些茶幹豆腐,瓜苗果蔬或者油鹽醬醋什麼的。

偶爾雙休我們回家,爺爺便不再急著把龍蝦拿著換錢去,而是挑個兒大的盛盆裡拎了過來倒給我們,於是我們隨口誇讚了幾句蝦好大好乾淨,便急忙忙地洗了去蒸著或者紅燒了吃。爺爺沒說什麼,但似乎比換了錢更高興的樣子,拿回空盆樂呵呵回老屋了。

望著他愈發佝僂的背影,忽然覺得,爺爺也並非小時候所想的不喜歡我們啊。

只是人木訥,拙於表達吧。

【05 福氣】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爺爺老了,耳朵不好了。

有一次騎車從鎮上回來,拐彎處沒有聽見後面電瓶三輪車的吆喝聲,被撞得鼻青臉腫滿臉是血,他爬得起來覺得沒有傷著骨頭,竟然沒有跟人論理,便是自個兒推著車回家。

臉上的淤青遍佈了大半個臉,可是他也不怨不恨,反而樂著,年老了摔著沒事會增壽嘞,好像巴不得要感謝人家一番似的。

那年,爺爺八十歲剛過。

想來,他真的摔著了壽的。

其實,他不僅不跟陌生人較真,跟村上的任何人都不爭不吵的,隨隨和和,老好人一個。鄰居們都說,爺爺人老實,福氣好著呢。的確,我父親母親對他不薄,有什麼好吃的總歸想著他的。有一次,母親從我家回來,路上讓她帶瓶黃桃酸奶解渴,她沒捨得吃,回家給了爺爺。

爺爺老了,每日三餐都是我父母做了給端去。

爺爺逢人說,媳婦好哇。

將我娘總誇在前頭。

爺爺老實,但不傻。

原創文學|唯以歲月換深情

【06 遺憾】

爺爺年輕時候上過私塾,他一生除了田地,還有書。

不管我家的武俠小說,歷史古籍,甚至小城日報,他都拿了去,反反覆覆地讀。他眼睛到老都是明亮的,可以不戴老花鏡。

一張老藤椅,一抹斜陽,一個老人,一本書。每每經過屋前,這般景象幾乎不變地呈現在眼前。習慣得就像永遠一樣。

裡屋的一個電視機早已經壞了,挪到小鎮修過,不久又壞了。爺爺跟我們提過,我們也曾想給他買一個新的,可是大家說過就給忘記了。

直到爺爺走後,那臺放不出一個頻道的老電視機深刻觸痛了大家的心。

爺爺耳朵不好,曾經一個助聽器早壞了,一次去藥房看過,三百多一個,想買,那個營業員說老人的聽力不一樣,最好過來調試下再買。一個猶豫,竟然又給忘記了。

關於電視機,關於助聽器,爺爺從此再沒有提及。

我知道,他不想我們為他多花錢。

而我們,自己平時買件衣服添雙鞋子都要小半月的工資,而且那麼心心念念急不可待的,可是,為爺爺添置一兩樣東西卻終以“不小心忘記”作為藉口輕易忽略。

原以為時日緩長,一切可以彌補。

忽然,猝不及防地畫上句號。

遺憾,就像一個黑漆漆的洞,永遠豁著個口,映射出人性深處隱匿的醜陋。

【 07 孤寂】

不知道什麼時候,爺爺老得連自行車騎不動了。

早鎮不上了,鎮廟會也不趕了,祭祖時他只坐著指點了,手裡多了跟我父親給他買的柺杖,走路也不利索了,柺杖的噠噠聲,伴隨著走路踢踏聲,一種老邁無力的音或近或遠地響著。

久了,倒也是習慣了。

後來,走路也少了,去南邊宅上看他,常見他躺在一箇舊藤椅裡,或半張著嘴睡著,或捧了本書看著,書角都舊舊卷著。

耳朵又聾了很多,大聲喊他,有時應,有時不應。一隻胖貓倒是機靈著,見人受了驚,嗖的一下從開著門的碗櫥裡跳出來,逃外面去了。有一次,我女兒逗貓被貓抓了,我一狠心讓父親把爺爺那隻貓裝了袋子裡送走了。

爺爺沒有說我們什麼。

但是沒有貓陪伴的爺爺,似乎更老了。

兩間老屋,一個老人,常在夕陽裡相伴著走進鄉野的寂寞悠長的黃昏。

【08 打擊 】

爺爺積攢了一輩子的錢,三千元存摺,還有小輩過年給的、蒸龍蝦攢的、種糧食換的,五千元紙幣,整齊地卷著用繩子綁著,塞進一個空罐頭鐵皮桶,滾進他睡的那張床下,以為無限安全。

他老了,東鄰西舍走走也不鎖著門,帶著鑰匙麻煩。

忽然有一日,他把那個空罐頭用柺杖撥拉出來,發現裡面空空的,錢和存單啥都沒有了。

爺爺嚎啕大哭,下巴都顫抖著,用柺杖使勁蹬著地,第一次開口罵人:誰這麼缺德啊,偷我這個老頭子的錢呀,不作興的!不作興的!

是的呀,誰可以這麼做呢?

後來問了銀行,說過期的存單給取了也沒法子查。報警吧,數額不大也可能不受理,也就不了了之。

那次以後,爺爺更沉默,更老了。

直至他走了,那個空罐頭還孤零零滾在床下,鏽跡斑斑,也似一個閱盡風霜、被掏空一切的老人。

原創文學|唯以歲月換深情

【09 心願 】

去年,爺爺九十八歲,一陣子身體不好吃不下飯,他以為自己時日不多。

他不能去廟裡燒香,於是天天在家裡給觀世音菩薩像上香。一個碗裡的香灰堆積很多。

有一次跟我愛人聊天說,如果他能活上一百歲,他想去南通狼山頂上燒支香。

我們聽說了都說好的,還特意去打探過,狼山腳下有轎子,出些錢可以抬上去的。於是我們都巴望菩薩開恩,讓爺爺可以到狼山去一趟。

後來我父親給他買了些開胃的藥,竟然奇蹟般好了起來。可以如往常一樣吃飯,甚至又可以拄著柺杖東鄰西舍走走了。

爺爺深信是觀音菩薩保佑他,於是深夜有時起床敬香。

大家都說,老人身子骨還好,一定能活過百歲的。

去年過年,一家人還商量著給他操辦百歲宴(今年九十九的生日就算百歲),商量著多花點錢,辦熱鬧些。母親收著鼓鼓囊囊的一疊鈔票說,不存銀行了,反正用著的。

可是,誰都沒想,爺爺總歸沒有等到。

爺爺很努力地想活著,想去狼山頂上給菩薩上支香的。

病重那會,儘管咽不下飯,可是他仍然很努力地用吸管吸著我給他買回的藥,似乎多吸一口就有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油盡,燈滅。

在我連夜從小城趕回的三十多分鐘後,安靜地走了。

鄰居們說,爺爺是等孫女回來才走的。

我信。

我終於知道,有一種愛,是最後的等待。

【10 成全】

佛經上說,人去世之後,頭頂是熱的,那麼他往生佛國。

我伸手輕輕摸過爺爺的頭頂,溫熱的。

我信。

也只有相信爺爺去了一個好的地方,才會在以後的日子中,淡掉些蟄伏在內心深處的隱痛。

這種痛楚隨著歲月的流失或許會變淺變淡,但是,總歸如一根紮在肉裡的刺,每一次碰觸,都會生疼。

爺爺去世後,我回鄉下看望父母的次數多了,也不再稜角分明咋咋呼呼,不回家的日子,也拿著電話和父母東拉西扯聊上幾句。

每一次回家,也總會去繞去爺爺的老屋看看,那根柺杖還在,父親說捨不得扔掉,留個念想。我抬頭望望牆上的爺爺,淡淡地略拘謹地笑著。

我也微微笑了,但是總有淚浮出。模糊中,爺爺還是對我耐心笑著。

爺爺用了一輩子的米鬥在一個角落裡被我撿起帶回家了,坐在陽光下擦乾淨細細地塗上綠色的顏料,放上一盆綠葉的盆栽,古意盈然的樣子。

見物思人,隨意而起。

終於明白,從小而起的記起中,習慣了有著一個人,他會像樹根一般盤踞在心裡頭,挖也挖不去的了。

在某一個時間與空間的節點,一切往日在平靜的表層下呼嘯而來,波翻浪湧。

忽然明白,有些深情,可能無關血緣,甚至無關親暱,唯借時間可以成全。

原創文學|唯以歲月換深情

【11 尾聲】

此地青草綠,彼岸是否有花開?

但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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