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杰在臺灣務農
如今在臺灣東部農田裡揮汗如雨的老農林正杰，在31年前是聲名顯赫的“街頭小霸王”，是民進黨的創黨元老。
他的父親林坤榮，是唯一一個“國防部”從共產黨監獄裡“接回來”的特工。
父親坐共產黨的牢，兒子坐國民黨的牢。
一個家庭在三十年內，與中國近代史上最有影響的三個政黨都有著很深的淵源，父子倆的相似際遇中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繫。
不成功的潛伏
“您父親有沒有後悔過去大陸潛伏？”我問林正杰，看了他父親寫的書《歸鴻——一名敵後情報員的回憶》，寫盡了二三十年來的辛酸、黑暗，步步驚心，我想活得這麼慘的人，心情應該是鬱悶透了吧。
身穿“青天白日”紅T恤的昔日“街頭運動小霸王”林正杰卻說：“他回來以後還蠻開心的，他對自己的人生還滿意，他好像去冒險，28年曆險歸來，還活著，而且家裡頭的人都還在。”
人生七十載，步入陷阱，經歷了牢獄二十多年生死，一身病痛、曾被“黨國”拋棄，被查禁出書，但終究是一家團圓，林正杰說，父親活得夠精彩徹底，不枉此生。
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習慣用語來說，林坤榮，一名老特務。不過，他的人生別開生面，真和我們以為的大不一樣。
林坤榮是華僑子弟，那時臺灣有不少華僑子弟，恐怕是情治單位最中意的特務人選，可以用海外關係掩護，潛入大陸。在電訊科工作的林坤榮就忽然有一天被派去江西山區架設電臺。
華僑也是祖傳地愛國，幾代人口耳相傳的祖國大好河山，在他們心中如同聖殿一般，為了俄共不侵佔國土，為了解救水深火熱的“匪區”人民，拋頭顱、灑熱血地出任務是理所當然。
鐵窗內外
但是林坤榮那時已經是三名幼小孩童的父親，妻子張月鳳很快又要臨盆，家裡沒有親人幫忙，也沒錢請保姆。
林坤榮也揪心，但他連情況都沒有說明，便轉身離家，奔赴香港。兒子林正杰因為父親的狠心，也不免有所微詞。
林坤榮心裡清楚，如果抗命不遵，妻子兒女的前途命運會受到影響。他給妻子寫了一封情書，情真意切，成為妻子幾十年的精神支柱，為他“守寡”無怨尤，如果一直不得團聚，張月鳳是準備把信帶到墳墓裡去的。是的，林坤榮這名“老特務”情深深、文筆了得。
不久前潛伏電視劇《風箏》熱映，鄭耀先和韓冰這對CP，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頭戴“特嫌”“反革命”的帽子，在一處勞改、掃大街，兩人執手相慰不管經歷了什麼，一定要活下去。
林坤榮和張月鳳，雖然隔了一灣當時無法逾越的海峽，但是他們也是這樣在堅守愛情。林坤榮在獄中掙扎求生，張月鳳拒絕當局的勸告，不願改嫁，不把子女交付軍方孤兒院，她獨力撫養四名幼小的子女，還用辛苦攢下的手工費，開辦起了1000平米的兩層樓的毛衣工廠。即便官方告訴她丈夫已死，她仍選擇相信卦中所說，“夫妻百歲喜相逢”。
1960年9月13日，蔣介石和陳誠簽發了1265號旌忠狀，上面寫道：“茲有陸軍中尉臺長林坤榮於民國四十五年(1956)四月九日在廣州市陣亡，忠貞為國，殊堪旌揚，特發此狀，永垂示範。”他的名字，進了忠烈祠。
林坤榮臨去香港前，臺“國防部”給予4000元臺幣安家費及津貼，母親領著林正杰一同前去“國防部”的會客廳討要父親的體卹金，但這筆款居然被一個參謀挪用。同志出去賣命，安家錢卻被貪汙了……
林正杰：“他們是生死夫妻，我爸爸這一輩子只有我媽媽一個愛人，我媽媽這一輩子只有我爸爸一個愛人。我爸爸被關28年，我媽媽在臺灣守寡28年。我爸爸2000年過世以後到現在為止，我媽媽繼續守寡17年。我媽媽一輩子都在幫我爸爸守寡，他們年輕的時候在一起，老的時候爸爸回來又在一起。他們這種真的就是像堅石一樣堅守著愛情。”
《歸鴻》
建國以來關於特務的電影帶來的印象，特務是邪惡的，但林坤榮卻有自己的底線，拋開政治不談，他也不願做首鼠兩端的叛徒，為了家人兒女的前途，也為了他們有一天能以自己為傲。
在他的書中，獄裡氾濫著人性的惡，青海高原勞改農場的寒風冷雨蝕骨凜冽，但是也有人性的暖，正直和關懷。堅守做人的底線，不為時運而易，加上技術過硬，在全國農業學大寨時，他甚至成為整個戰備監獄受人尊敬的大統計。
林正杰：間諜這個行業需要什麼樣的性格？在我看來，要冷靜到極點的頭腦，可能你連睡覺講夢話都不會講錯話。我爸爸是極端冷靜，不然他不會活下來。
這種人應該是IQ特別高的，因為在戰爭中間他是最前端的，他這個人記憶力是超人的，他可以把在28年前共產黨偵訊他的時候，他怎麼寫答辯狀，整個重新寫一遍，寫在書裡頭。
從繁華臺北往東坐火車三個鐘頭，是林正杰口中的“臺灣最後一塊淨土”臺東縣，在鹿野鄉一座不起眼的農家小院，一群狗、幾隻鵝、一池山泉，組成林正杰雞犬相聞的桃源生活。
忠貞的“特務”老爸，怎麼會有一位帶頭反對國民黨、創建“民進黨”的街頭狂飆的“霸王”兒子？對比懸殊的父子CP間有什麼必然的因果聯繫？帶著這個疑問，晚十點下了火車，擾訪武麟山莊，好客的林正杰夫婦卻在火車站迎接，完美錯過中，一院落的狗朝我們狂吠，漸漸把附近人家的狗都引得一起開起了聯歡會。
等到林正杰下車來開院門，溫文謙和的林正杰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那個青年時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在十幾個街區狂飆、向總統府投入黑布喪鐘的“小霸王”。他請我們在飯廳坐下，給了我幾本雜誌和父親的書《歸鴻》，讓我先看看再採訪，他自己也在書房坐下，窗戶微明，良久不睡。
夜半我好像剛睡下，狗狗們、鵝都大叫起來，平房頂上咚咚聲滾過。我瞪大了眼，猜測這難道是巨大的耗子咬了鵝，狗在多管閒事！?早上，問起林太太，她平靜地說，應該是山上的猴子來偷院子裡的木瓜，被狗發現了，竄上了房頂，猴子在向狗示威。
“霸王”兒子
林正杰跑向總統府
清晨，林正杰開著拖拉機，帶著我們到了他的有機農田，用鐮刀鋤瘋長的雜草，他說如果用了除草劑，這塊田就會死掉。他和夫人常趴在田中勞作。等到豐收，他用自己耕作的有機大米釀酒，他計算了一番，靠產量收入無法比得上非有機農田，但是經營好釀酒的收入，可能還能支撐農民選擇耕作有機田。他希望自己親自實驗的經驗，可以服務兩岸的生態農業。
上午，林正杰脫下老農的綠T恤，特意換上他最愛的紅色裝束坐下來接受採訪，他說這是青天白日滿地紅。我把父子間懸殊背後有什麼必然的疑問和盤托出，林正杰彷彿也覺得有些奇怪，他在總結和思考，最後他說：“我是國民黨深藍家庭的，我是‘烈士遺屬’，吃國民黨奶水長大的，為什麼到最後我來帶頭反國民黨？而且給它最強烈的這種抗議？為什麼？ ”
我好奇地追問“為什麼?”
他又彷彿自語：“為什麼?”
之後，兩代人的經歷被層層剝開，答案自然浮出了水面。
林正杰說他少年時曾經因為同學向“蔣總統”敬禮不夠莊重，打了同學一個大耳刮子。用大陸當時的說法，他在臺灣那可是苗紅根正、又紅又專的出身，一名狂熱擁護政府的“黨內長子”，最後竟帶頭反對國民黨，整出了一個最大反對黨“民進黨”，這不是偶然。
節目中，林正杰道出父親步入陷阱的無奈，孤兒寡母受盡世態的炎涼，鼓譟愛國犧牲的官僚機器如何醜惡冷酷。他彷彿看盡了道岸貌然下的蝨子成堆。國民黨曾有人說他的反抗是出於報復，林正杰卻否認。
林坤榮一家團聚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說自己年少時的一件糗事，當時他是一個愛臭美的高中生，留著貓王那樣的長髮，和男同學帶著各自的女朋友上街，卻被警察當眾抓去剪頭髮。
“很糗，你可以想想看！”
林正杰說：“所以你想要培養小孩子的反抗，你就規定他穿什麼，留什麼頭髮，你絕對會培養出一些有狼性的小孩子，你光對他的美進行一個壓迫就可以培養出一大堆反對派。我高三那一年發生兩個事件，一個是剪頭髮的事件，第二個就是釣魚臺事件。很多這種生活上的事情會讓我們年輕人自然就明瞭，我們碰到的事情就是一種政治教育，並不是你給我洗腦我就相信你，總有一天我會洗回來，我頭腦會清醒。所以，這種反對黨絕對是自然而然產生，絕對是國民黨的“黨國”專制的體制把我們弄出來的嘛。”
專制必導致叛逆和反抗，國家政黨如是，家庭教育也如是。
有的人坐了幾十年的監獄，出來以後，不自覺地用凌厲的管教對待自己的子女。有的人卻完全放下，無為而治。特務老爸和他霸王兒子都是後者，林正杰說除了孝道，他什麼也不管教子女，他只以身教，他會想自己這樣說，這樣做，看在子女的眼中，會產生什麼影響。所以，他的子女不用他操心，都很優秀，活得快樂。
林坤榮回臺半年左右，開始構思寫回憶錄《歸鴻》
這樣的特務人生，曾是摸爬滾打的滿滿的痛苦，包括人壽縮短，高原勞改時患上的氣喘病，2000年便使林坤榮在回鄉探親時病故。但是特務老爸晚年仍過得很滿意，用他的天賦打麻將是常勝將軍，書中也參透了兩岸往事。
林正杰說：“人只活一輩子嘛，這輩子就要活得精彩一點，活得徹底一點，所以他（爸爸）的這一生不枉此生， 60歲，等退休了，他還在做那個大陸政情研究。也許政府要用他，要幫忙去處理兩岸的一些事情啊。”
林正杰在臺灣務農
現在的林正杰也是六十多歲了，不再參政競選，他是中華統一促進黨主席，用心躬耕他的有機實驗田，也接受大陸農業的邀約。
林正杰：“我覺得我們都是在等待，也許等到，也許等不到。我也在等待，說不定兩岸要談判，或者說兩岸要做農業合作，去開闢那個農莊、農田，都可能嘛，總是還想著說可以為國家做一些事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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