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林語堂曾經談到,中國詩歌賦予中國繪畫以精神,而中國畫的詩意境界,是通過畫面本身營造的氛圍,也就是詩意的氛圍,讓觀眾體味到的,這是很重要的。看了你這批花鳥畫,最讓我感動的也是你對氛圍的營造和把握,每一張畫都能感受到你對生活、對自然的一種最原始的觸動,同時又不是描摹自然,而是有自己的精神和審美選擇。

  王明明:畫畫一定要有感而發,而不是去重複古人和自己的筆墨樣式。剛才談到畫的詩意境界,我覺得一個畫家只能在自然中發現詩意,在大自然中有所發現和感悟,然後經過自己的筆墨語言表現出來,這樣才能構成畫面上真正的詩意境界。八大、齊白石的畫有詩意,那是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獨特發現和感悟,如果我照搬他們的樣式,或者將他們的畫面增增減減,就失去了最鮮活的、那種直接源自生活的東西。我們可以學這些大師的筆墨,學他們處理畫面的能力,研究他們的創作規律,但真正落實到自己的創作中,必須忘掉腦子裡所有的技法、圖式,畫自己的感受,畫自己的畫。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當代花鳥畫在詩意境界上的缺失,除了畫家不注重生活感受以外,你覺得還有什麼深刻的原因呢?

王明明:缺少對中國畫精神的整體把握。我們不能離開中國大的文化背景和傳承關係來思考繪畫問題。如果我們站在大文化的背景,仔細分析宋元明清以來的花鳥畫的發展脈絡,我們可以很清晰的看到,無論工筆還是寫意,無論歷朝歷代的任何一個大家,都有一條很清晰的傳承主線,這條主線就是對意境和境界的追求。技法可以發展變化,但意境和境界始終是中國畫的核心。宋人的工筆花鳥有宋人的意境,元代山水有元人的意境,明清的大寫意花鳥有明清時代的意境追求。具體到某個畫家,像徐渭、八大、吳昌碩、任伯年、到齊白石,都有自己的境界,他們的技法都是建立在意境和境界基礎上的。意境和境界,畫外功夫,文化修養,這都是共性;技法、畫面效果、樣式,都是個性。我們要研究歷朝歷代的藝術傳承,就要找出一些共性的規律,然後在共性的基礎上發揮自己的個性。如果只是從技法到技法,丟掉了共性的規律,那就是本末倒置。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就繪畫本身而言,你覺得當代花鳥畫存在什麼問題?

王明明:我覺得在花鳥畫創作中有幾種傾向是值得大家思考的:一是概念化。我覺得造成概念化的原因,主要是畫家不注重生活體驗,不注重觀察對象。很多工筆畫是對著照片複製出來的,畫沒有生趣。而一些從傳統文人畫傳承下來的畫家,過多的重複前人,缺少時代精神;二是裝飾化。這個問題不僅表現在花鳥畫領域,山水、人物畫都存在這種傾向。大家一味往平面裡畫,乍一看感覺很現代,但經不起仔細品味。並且對畫家個人來說,追求裝飾化,會使自己的路子越走越窄。好的畫都有畫眼,沒有畫眼,畫就平了。也許我這種觀點過時了。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你覺得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麼呢?

王明明:就是我剛才談到的,一是沒有從中國大文化的角度來認識中國畫特殊的藝術規律,以及中國畫獨特的審美標準,從而造成審美上的混亂和偏差;二是缺少生活。深入生活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就是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正在成為當前中國畫創作最根本的問題。因為沒有了生活的感受,畫越來越空洞、概念。要麼去重複古人,在古人的畫裡討生活;要麼熱衷於技法的創新,從技法到技法,為技法而技法,把藝術最本質的東西丟掉了。

藝術家不要老想著去超越,要善於吸收和借鑑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從技法的層面來講,你覺得畫好花鳥畫需要做好哪些功夫呢?

王明明:首先要懂得中國畫的法度。中國畫要講究法度,現在大家好像不提法度了,好像誰都可以成為藝術家,可以隨便地畫,因為藝術多元了嘛。其實,任何一種藝術,都是有法度的,如果失去了法度,就沒有評判標準了。尤其是中國畫藝術,就跟中國的京劇一樣,有它特定的程式,特定的法度。超出了法和度,就脫離了中國畫的傳承脈絡,就脫離了中國畫的範疇,人們就沒法來衡量這張畫的優劣了。中國畫的法怎麼形成的?就是靠一種傳承,離開了特定的傳承源流,傳承脈絡,就不成其為法。度是什麼?度就是你掌握法的程度,就跟齊白石說的,“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不能太過,又不能不及,這就是度。我們說藝術要雅俗共賞,這也是個度的把握問題。有些人說畫畫不需要和觀眾溝通,那也可以,但你只能自我欣賞,如果要想進入公共展廳,進入市場,就要考慮和公眾的溝通,要溝通就要遵守法度。

其次,畫好花鳥畫,應該具有非常強的造型能力。當前花鳥畫的很多問題出在造型能力上。我說的這個造型能力,是中國畫的造型能力,不是說速寫畫得好,有素描功底,就有造型能力了。中國畫的造型能力是綜合的,包括筆墨上的造型能力,素描、速寫的造型能力,觀察事物的能力,等等。我們研究歷代的大師,哪一個的造型能力都很強。像虛谷,任伯年,正因為他們有極強的造型能力才形成了個人鮮明的藝術風格。另外,造型能力決定了一個畫家是否能在花鳥畫上有所突破。比如說潘天壽,他跟古代畫家的造型是脫開的,其作品的結構完全突破了前人的程式,這與他具備高超的造型能力有關。齊白石最重要的一個觀點就是講造型的,他找到了中國畫最獨特的造型規律,就是“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他的草蟲畫到了極致,極其逼真,但一點不刻板,非常生動鮮活,為什麼?因為他很好地把握了“似與不似”的度,他對草蟲的結構、姿態觀察得非常仔細,處理得非常精到,但在草蟲的翅脈和觸鬚的筆墨處理上,非常寫意,既不失法度,又很好地體現了中國畫的寫意精神。他的人物畫非常概括、簡練,這也仰仗他極高的造型能力。有些人說,我畫西洋畫多少年了,畫中國畫還畫不好嗎?其實中國畫的造型和西洋畫的造型是兩種造型觀念,不僅是材料的不同,觀察方法、造型理念都不相同。現在很多人物畫家是在宣紙上畫素描,儘管他用的是中國畫材料,但已經失去了中國畫的精神。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你覺得這個問題的原因與我們當前的學院教育有關嗎?

王明明:肯定是有關係的。對一個畫家來說,第一口奶非常重要。在一個人對繪畫藝術還沒有認識的時候,你教給他一種觀念,他很快會形成一種習慣思維。現在的孩子,從一開始學畫,就是西方的教學模式,到大學之前,毛筆都沒有拿過,他所有的基礎,包括對繪畫的認識、審美標準、觀察方法,都是西方的,基礎都偏了,怎麼去認識和理解中國畫的藝術規律?再說這麼多年來,我們對中國畫傳統始終持一種批判的態度,很多人還沒有認識傳統,先成了一個批判者,一個批評者。我覺得作為一個藝術家首先是繼承,批判傳統不關藝術家的事。藝術不是政治,批判是批評家的事,理論家的事。一個藝術家,以畢生的精力去看幾千年美術史上的好東西也看不過來,哪有精力和時間去批判呢?對待藝術就是要虔誠。如何才能虔誠?首先要對古人敬畏。至於敬什麼,畏什麼,那是一個人的喜好和選擇問題。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有些人認為,中國的花鳥畫已經發展到極致了,很難超越前人的高度,對這種觀點你怎麼看?

王明明:藝術家不要老想著去超越別人,畫畫不是體育比賽,面對前輩藝術家,我們需要的是借鑑、提高,而不是超越。我相信所有的歷代大師,沒有人會把自己的目標放在超越誰上。齊白石曾說,甘做青藤、雪個門下走狗,這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治學態度。我一直堅持這樣的觀點,不要和古人去比技法,更不能認為,在技法上玩出了點新鮮花樣,就覺得自己超越古人了,中國畫最重要的是表現畫家個人的精神境界,而畫家個人的精神境界又是和時代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精神,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就要表現這個時代的精神。如果一個畫家能夠在他的作品中充分體現了一個時代的精神,同時他的藝術又是在中國畫大的傳承脈絡中,向上追溯可以和傳統的文脈續接上,向下可以傳承,那麼這個畫家一定是可以站得住的。

風格是一個時代篩選出來的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你怎麼看風格問題?

王明明:實際上不是每個畫家都有風格,風格的界定應該是很嚴格的。真正的藝術風格是一個藝術家不斷進入傳統,探尋藝術的規律,然後逐漸覺悟,最終形成的個人獨特的繪畫語言和表現方式。藝術風格既有畫家的個性因素,同時又有一種普遍的、別人可以借鑑的意義,只有從中能夠研究出規律性的東西,才可以稱之為藝術風格。嚴格來說,風格是一個時代篩選出來的,是大家認定的,比如說齊白石,他的獨特風格影響了很多人,因為它帶有普遍的指導意義和傳承關係,我們可以從齊白石的藝術風格中吸取很多經驗,他就好像是一個挖不完的寶藏,越深入去認識,越感到博大精深。現在很多畫家都在追求獨特的風格,其實很多所謂的藝術風格,不過是一種習氣,習氣和風格是兩碼事。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王民德:你認為決定藝術風格形成的因素有哪些?

王明明:首先要進入傳統的源流。繪畫藝術不是發明創造,不是玩新鮮花樣,觀念藝術、現代藝術可以不講傳承,但是如果你畫的是中國畫,必須要有傳承。有傳承才有普遍意義,有傳承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去突破,才能明辨這種突破是否有意義。當一個畫家把握了中國畫傳統的精髓以後,就不會走彎路。比如說徐悲鴻,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已經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儘管他活的壽命很短,達到高峰的時間很短,但他的藝術風格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他回國以後,畫了那麼多畫,當時很多傳統的畫家說徐悲鴻沒有筆墨,實際上幾十年以後我們再去看徐悲鴻,他的畫是純粹的、地道的中國畫。我們看他畫一隻公雞、一匹馬、一頭雄獅,每一筆都非常講究,都非常有法度,雖然也受到西方繪畫的影響,但精神是中國的。徐悲鴻為什麼沒走彎路?包括他後來一直倡導革新中國畫,為什麼能夠在中國畫的創作上,一直沒有偏離大的傳統脈絡?這是很值得研究的。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在接受西方的繪畫理論之前,已經認識到中國文化的精髓。他出國前,曾經深受康有為的影響,在繪畫上對任伯年很崇拜,他又是那種天分極高的畫家,雖然很年輕,已經從康有為、任伯年那裡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畫藝術的精髓,不管他後來在觀念上如何推崇西方的寫實主義,其實從他個人的繪畫來講,根已經紮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上。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其次,藝術風格是慢慢養出來的,是經過長時間的藝術積澱,自然而然形成的。有些人說,一個人要敢於否定自己,對這種說法,我不敢苟同,沒有哪個畫家願意當一輩子實驗者。如果一箇中國的畫家,把自己前面的東西都否定了的話,那是愚蠢的藝術家,證明這個畫家從一開始就沒有走上“大道”,而是走了彎路。一個畫家的風格是循序漸進的,不是跳躍式的。無論是黃賓虹、齊白石,還是畢加索、馬蒂斯,前後的藝術風格怎麼變,都是有源流的,是在過去的基礎上漸漸演進的。我們在研究一個畫家時,如果他幾個時期的繪畫風格完全不同的話,那麼它的這種風格一定是值得懷疑的。

再一點,風格的形成與畫家個人的天賦、個性有直接關係。從某種意義上說,形成風格的過程,也是畫家在不斷認識自己,修正自己,並逐步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所以,畫中國畫特別強調個人的文化修養。我們看古代那些大家的畫論,講技法的少,講人生修為,講哲學思想的多,為什麼?因為中國畫的核心不是技法,而是技法背後的那個東西。我六歲的時候,李苦禪先生給我畫了幾張課徒稿,上面的落款很有意思:“我速寫給明明看,為的是增他膽量及魄力,但不以畫法限其本能。”這些大師的教誨是很值得思考的。技法重要不重要?很重要,但技法只是手段,目的是表現人的精神境界。

王明明:中國畫要講究法度

另外一點,必須要有自己特殊的人生感悟。這是一個畫家形成個人風格的基本條件,也是藝術最本質的東西。現在很多畫家的畫,我不知道他要表現什麼東西,為什麼要畫這張畫。連真情都沒有了,還談什麼風格呢?

最後一點是技法問題。一個畫家瞭解了中國的傳統源流,有了文化修養,還要落到技法上。我覺得我們在談技法問題時,有幾個問題必須要搞清楚:其一,中國畫技法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與中國畫的材質有關,宣紙、毛筆、水墨,這些特殊的材料,構成了中國畫特殊的效果和審美價值,不要試圖去改變材質,改變了材質,就不是中國畫了,就失去中國特殊的味道了;其二,中國畫的技法是非常豐富的,皴、擦、點、染,各種技法中又有很多種方法,中國畫豐富的技法決定了中國畫語言的豐富性、流派的多樣性和豐富的表現力。現在很多畫家為了儘快形成個人風格,往往把一種單純的技法放大,用“點”,就全用點法,用“擦”,就捨棄其他,把中國畫的語言簡單化了;其三,中國畫的技法訓練和人生修為是結合在一起的。這一點特別重要。中國畫的筆墨不是單純的技法問題,我們從歷代大師的筆墨中,都可以看到他們的才華、性情和修為。吳昌碩的線像金剛杵,金石氣十足;任伯年的線飄逸瀟灑;八大的線有一種出世的意蘊,中國畫的一根線就可以看出畫家的人生境界,這是其他畫種所不具備的。我們不能把中國畫的筆墨、技法看成一種純粹的繪畫技術,只有瞭解這一點,才能看懂中國畫,畫好中國畫。

來自當代國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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