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 “佛國”敦煌,庶民的藝術在這裡長存

佛國,是敦煌的另一個名字。即使是在當代,敦煌城市的建設者們也著力將這裡打造成一片神佛相會之地。佛陀說法時灑下漫天花雨的飛天,是這座城市的標誌。十字路口的雕塑、路燈上的裝飾、酒店的大堂,飯館的招牌,乃至道路上的畫磚。她們輕盈飄然的曼妙身姿,飛揚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彷彿裟欏雙樹下的佛陀特意從印度跨越時空趕來,面對這裡的遊客講經說法。

所以,無怪乎今天來到敦煌的旅行者,大都會帶著一種瞻仰奇蹟的朝聖心情。朝聖的中心,就是莫高窟。雄渾連綿的崖壁上,佈滿佛龕的莫高窟如今已經是敦煌的象徵。2010年拍攝的紀錄片《敦煌》中,莫高窟幾乎等同於敦煌。這座千佛匯聚之所,讓敦煌成為名副其實的佛國。但就像前面已經描述的那樣,敦煌並不只有莫高窟。同樣,在敦煌,莫高窟也不是惟一的千佛洞。與它相隔一座鳴沙山的地方另一端,同樣有一座佈滿洞窟的崖壁,被稱為“西千佛洞”。

撰文 | 李夏恩

01

西千佛洞

儘管“西千佛洞”這個名稱,很明顯是以“千佛洞”莫高窟為中心的陪侍。但根據文獻記載,它的開鑿時間比莫高窟更加久遠。初唐時期的《沙州圖經》援引一本魏晉之際成書的《耆舊圖》稱“漢……造一佛龕,百姓漸更修營”,似乎在漢代,這裡就已經有人開始修造佛龕。魏晉之際,敦煌確實已經成為了一個西北地方的佛國。《魏書·釋老志》裡這樣描述晉末十六國時代的敦煌:“涼州自張軌後,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舊式,村塢相屬,多有塔寺”。公元400年,高僧法顯一行抵達敦煌,在敦煌修養一個月後,西出大漠,開始了他史詩性的西行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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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千佛洞

在法顯記述其求法旅程的《佛國記》中,曾經多次提到一種佛教聖蹟——石窟。這些石窟是當年佛陀坐禪入定和阿羅漢結集經之處,它們有些是自然的洞穴,但也有人工開鑿的石室。在佛陀寂滅後,這些作為聖蹟的石窟往往會供奉佛影或是佛像。這種鑿山為窟的風習同樣也通過中亞傳播到敦煌地區。西千佛洞的開鑿,或許正是法顯所見到的石窟在敦煌的復刻版本。只是它早在法顯西行之前,就已經開工。而後,公元366年,也就是法顯從敦煌西行求法的34年前,由一位叫樂僔的法師首先“造窟一龕”,接著,又有一位名叫法良的禪師自東來此,“於僔師龕側,更即迎建”。開啟了敦煌的佛國時代。

然而,西千佛洞的參觀者或許會對這裡感到失望,儘管這裡的風景比莫高窟更加秀麗,古木蒼天,長河蜿蜒,更符合人們心中的佛國淨土形象。但經過清點,這裡的洞窟只有16個,最早的第7窟建造於北魏末期,比莫高窟現存最早開鑿北涼時期的275窟要晚出將近80年。而這還算是西千佛洞僅存的碩果。來訪者會發現西千佛洞的崖壁上有許多洞穴,裡面積滿碎石沙土——它們是昔日的洞窟,千年來的風沙侵蝕本就讓它們性命危殆,夏季暴雨導致的洪水,則給了它們致命一擊。許多洞窟被沖毀,其中很可能就包括文獻中記載的那個開鑿於漢代的佛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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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千佛洞周邊的自然景觀。

但縱使如此,西千佛洞仍然保存了一些莫高窟難以得見的微妙細節。在第7窟的頂部角落裡,居然留下了畫了一半的飛天,硃紅色的輪廓仍然留在牆壁上,但畫師卻沒有給它添上眉眼衣著和顏色。這片古怪的紅線草稿就這樣留存千年,同樣未完工的,還有一尊塑了一半的佛像,充當骨架結構的木棍和稻草從包裹的泥胎中滋露出來,齜牙咧嘴地望著困惑不已的參觀者。這些半成品固然讓人可以瞭解那些美不勝收的敦煌壁畫繪製的初始過程,但對富於想象力的參觀者來說,它們倒更像是不情不願的工匠在罷工示威,對他們的不公待遇表示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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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洪水沖垮的洞窟。

默默無聞的匠人,可以說是敦煌石窟工匠們的群像寫照。在石窟的壁畫中發現人名並不稀奇,壁畫下方那些供養人的旁邊總會有塊帶顏色的長條榜題寫上他們的姓名。除非歲月侵蝕磨滅了這些墨跡,不然他們的名字終會留存於世。但他們只是投資人。真正的營造者卻很少留下姓名。在莫高窟的290窟的壁畫中,出現了辛仗和、鄭洛仁這兩個名字,現代學者們認為他們應該是畫匠的姓名,但這些姓名並沒有正式地寫在供養人的旁邊的榜題上,而是被覆蓋在壁畫層的下面,這多少能讓人感到一種面對自己的作品想留名而不得的無奈。惟一一個大膽的畫師,有個霸氣凌人的名字:“平咄子”。他很大方地把姓名簽在了莫高窟303窟一幅僧人供養像的旁邊,字寫得比畫像還要大:“僧是大喜,故書壹字。畫師平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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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工匠史料,書影

但除了這位平咄子和包括那兩個把自己名姓藏在壁畫下層的其他12名畫師之外,就再難找到作者在自己的創作品上留下的名姓了。倒是一些文獻中留下了這些工匠的人生細節,但很多都是都令人鼻酸。在一份題為《乙未年趙僧子典兒契》(P.3964)的文書中,一名叫趙僧子的塑匠,因為“家中戶內有地水出來”,但手上卻沒有修補工具材料,只得將“腹生男苟子”抵押給親家翁賢者李千定六年,以換取“麥貳拾碩,粟貳拾碩”。在典契中,趙僧子不得不承諾“如或典人苟子身上病疾、瘡出、病死者,一仰兄佛奴面上,取於本物”,最左邊是他和兒子的畫押。

“工匠莫學巧,巧即他人使,身是自來奴,妻是官家婢”,在敦煌莫高窟發現的七世紀著名打油詩人王梵志的詩卷(S.5641)中如此哀嘆道。當今天的遊客在大佛窟高達35.3米的彌勒佛像前瞠目驚歎,投身膜拜時,或許很難想到如此宏偉的巨像也是由像自己這樣渺小甚至身份更低微的工匠胼手胝足建造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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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千佛洞第9窟西壁頂部畫師尚未畫完的半成品“飛天”。

02

莫高窟

偉大與渺小的強烈對比,就以這種令人震撼的方式展現在世人面前。不得不承認,這正是當初建造這尊大佛時期望達到的效果。這尊由低微工匠辛勤勞動建造的彌勒大佛,是敦煌的官員們給遠在千里之外帝都的至高統治者,傳奇女帝武則天獻上了的一份厚禮。建造大佛的695年,這位女皇剛剛給在群臣的唯唯逢迎聲中,給自己加上了浮誇得可怕的“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的尊號。“慈氏”正是彌勒的意譯漢名。翻看編纂於這一時期的《沙州都督府圖經》,就會看到,在這場舉國稱頌最高統治者的競賽中,敦煌作為西北邊境的名城,同樣不落人後。證明君王聖德感天的祥瑞被成批製造出來,一名叫陰嗣鑑的鄉民發現一隻五色鳥“頭上有冠,翅尾五色,丹嘴赤足”,周圍還有“群鳥隨之,青黃赤白黑色具備”,這隻鳥很快被官方解釋為“代樂鳥,天下有道則見也”。另一面官員則宣稱在冬至這天看到天上出現“五色雲扶日,闊一丈已上,其時大明”,這自然是“聖神皇帝陛下受命之符”。這些敦煌上報的祥瑞中,甚至包括一匹得了白化病的狼,只是因為這隻狼僥倖沒有傷害人畜,就被宣揚成“白狼見,犬戎服,天顯陛下仁智明悊、動準法度,四夷賓服之徵也”。官員的上奏中還包括一首據稱取自民間百姓傳頌的歌謠:“聖母皇皇,撫臨四方,東西南北,無思不服”——這般文質昭彰合轍押韻的四字諛辭,顯然不可能出自當時識字率不足百分之五的純樸百姓之口。

“佛国”敦煌,庶民的艺术在这里长存

武則天時代建造的彌勒大佛,又稱“北大佛”,圖片取自TBS紀錄片《世界遺產·敦煌莫高窟》。

但從另一個角度講,敦煌千佛洞的興衰確實與權力休慼相關。洞窟的修造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政治手段。現存最早的北涼石窟中,彌勒菩薩的交腳而坐的雕塑佔據了很大部分,正是因為佔據此地的北涼君主沮渠蒙遜是彌勒虔誠的信徒。他的從弟沮渠京聲正是彌勒信仰的經典《佛說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的譯者。北朝時代莫高窟的興盛,也同樣是靠駐守敦煌的兩位官員,北魏宗師元榮任敦煌太守後,被封為東陽王,在他統治敦煌的20年間,莫高窟開窟建龕達到了一個高潮。繼武則天時代的彌勒大佛之後,721年,另一尊彌勒大佛在它的南部開始興建,儘管在敦煌發現的文書《莫高窟記》(P.3720)中稱這尊大佛是沙州僧人處諺與鄉人馬思忠等發願建造,但也需要注意它的建造時間正是唐玄宗開啟開元盛世的第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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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修繕中的130窟大佛,又稱南大像,興建於唐玄宗統治時期。包明傑先生供圖。

至高統治者鼎盛的權力造就了敦煌最恢弘的大佛與最華美的洞窟。權力的盛極而衰,也同樣將沒落的陰影籠罩在敦煌上空。一份在莫高窟發現的吐蕃文書(P.1283)折射出亂世詭譎的氣氛。這份吐蕃文書是五位粟特人寫給他們首領的報告。在這份報告中,提到山東被一個名為張忠志的軍閥所佔據,在他的治下,“居民下顎貼著胸,會將年邁的雙親互相交換烹殺食肉”。這裡的張忠志,指的就是後來成為成德軍節度使的李寶臣。張忠志是他本來的名姓,他在一生中變幻過三次名字。作為唐玄宗寵臣時名叫張忠志,投靠安祿山後,被其收為養子,改名安忠志。755年,安祿山起兵反叛,安忠志成為他手下得力干將,但隨著安祿山被殺,安史之亂漸次平定,張忠志又再度易主,改投唐廷,被唐肅宗封為成德軍節度使,賜姓李,更名李寶臣。由此,他在山東割地自雄,建立起對抗唐廷的獨立政權,並且與其他節度使勾結,由此開始了一直綿延兩個世紀的藩鎮之亂。

此時的敦煌也隨著唐帝國的分崩離析而動盪不安。這封書信之所以用吐蕃文寫成,正是因為敦煌在安史之亂後,被趁火打劫的吐蕃吞入腹中。它所誕生的時間,正是敦煌最混亂的時代。敦煌的其他文獻顯示,在吐蕃統治的近七十年間,當地的商業貿易幾乎恢復到以物易物的狀態,糧食成為唯一的貨幣,人們用糧食交換日常用品,也用糧食來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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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標誌性建築九層樓,又稱“大佛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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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時代建造的彌勒大佛的大頭近景,取自TBS《世界遺產.敦煌莫高窟》。

這段佔領時期在848年被終結,此時吐蕃內部土崩瓦解,一位名叫張議潮的漢人將軍便趁機集結軍隊將吐蕃人逐出敦煌。他統軍出行的赳赳威勢,被圖繪在莫高窟的156窟的牆壁上。這個洞窟也因此被稱為張議潮窟。張議潮本來可以像李寶臣一樣,割地自雄,與唐廷分庭抗禮。但他卻選擇向唐廷稱臣,上表請求獲得朝廷賜予他官位和合法的身份,使用朝廷頒佈的年號和曆法,奉唐廷正朔,甚至最後將軍政大權託付給自己的侄子張淮深,以69歲老邁之身躬親前往帝國京城長安。他所率領的軍隊被唐廷賜名為“歸義軍”,表彰張議潮對朝廷的忠義之心。

敦煌莫高窟的98窟甬道兩側繪製了一鋪這個忠義家族的畫像,最前面是開創者張議潮,跟在後面的是他的法定繼承人的張淮深,接著是索勳,他是張淮深弟弟張淮鼎的姐夫,在892年至894年擔任歸義軍節度使。這些畫像給人一種錯覺,認為讓人覺得家族內部權力交接得相當平穩。但實際上,在這幅怡怡樂樂的畫像背後,隱藏的是一場謀殺與背叛的權力遊戲。張議潮本人在長安去世,不久後,張氏家族便發生內亂。首先是張淮深的兩名庶子殺死了自己的父母和六個兄弟。但兩名殺人兇手並沒有奪權成功,他們又被張議潮的兒子張淮鼎消滅,後者掌權也僅僅只有一年便猝然死亡。接替他的卻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姐夫索勳。但十一個月後,索勳又被張議潮的第十四女推翻。這位強幹的女子將自己的侄子,張議潮的孫子張承奉推上節度使的寶座,號稱是復辟張氏統治,卻讓自己的三個兒子掌握實權,將張承奉抬為傀儡。兩年後,張承奉又發動政變,終結了自己姑母的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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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文時代》,孫英剛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月版

此時,唐王朝也走向了它的末路。908年,唐朝覆滅兩年後,敦煌人才知道自己效忠的王朝早已不在。張承奉旋即自立為“金山白衣天子”。但這位自封的天子並沒有得到上天庇佑,三年後,他就不得不向步步進逼的回鶻俯首稱臣。又過了三年,他本人也被自己的手下,沙洲長史曹議金取代。曹氏決定奉中原王朝為正朔,無論這個中原王朝究竟是哪一個。這保證了曹氏在敦煌的權力延續了116年,那幅描繪張議潮父子以及索勳的歷代歸義軍節度使的壁畫,正是他下令繪製的傑作,在這鋪壁畫的對面,是曹氏家族的壁畫。

但繪製這些壁畫的工匠們,他們在這場亂世中的命運又如何呢?幸運的是,無論是吐蕃的佔領者們,還是歸義軍的統治者,對他們來說,都需要工匠來營造自己的殿堂,粉飾供養的佛寺洞窟,這些修造工程無不需要手工匠人來完成。在一份題為《丁未年六月都頭知宴設使呈設宴賬目》(P.2641)的文書中詳細記述了這些工匠為歸義軍官廳打工受到的待遇“泥匠二人,早上餺飥,午時各胡餅兩枚,供七日,食斷。鐵匠史奴奴等二人,早上餺飥,午時各胡餅三枚,供一日,食斷。”儘管並不豐盛,但足以果腹。

這似乎證明,比起那些耗費巨資營造佛像修飾佛窟的權貴豪門,神佛更青睞這些親自用雙手塑造描繪自己身姿的卑微工匠們。在佛法所謂的娑婆世界,權勢猶如過眼雲煙,唯有高超匠技創造的精美藝術會傳承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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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 98 窟甬道北壁張氏諸節度使供養人畫像。

03

萬佛峽

歸義軍時代被認為是延續了唐代敦煌的遺韻。絲綢之路儘管隨著唐代的覆亡而衰落,但敦煌仍然保留著某種開放宏大的精神。然而,政治的混亂吞噬了它的活力。1036年,西夏攻陷敦煌。從此,敦煌的歷史進入了一種半晦暗的狀態。但晦暗中也並非沒有光亮可循。這光亮來自於莫高窟東方的另一片峽谷。那裡峽谷兩邊的崖壁上,同樣佈滿了數以百計的洞窟。1074年,一名駐錫這裡的僧人惠聰在第16窟的甬道中寫了一方題記,描繪了他眼中的這片峽谷:

“谷內甘水長流,樹木稠林,白日聖香菸起,夜後明燈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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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窟外景。

這就是萬佛峽,今天被人稱為榆林窟。與莫高窟在權力庇佑下的輝煌燦爛相比,萬佛峽更像是一位養在深閨少人識的端莊仕女。比起莫高窟前遊客蜂擁的終日喧囂,這裡可謂一片洗心靜地。即使是在夏日正午,你也能聽到穿過山谷的河水滔滔有聲。由於峽谷兩側皆有崖壁遮擋,所以這裡的壁畫更少受到風蝕和陽光的暴曬。如果不是清代那些好心而虔敬的信徒和匠人,用自己拙劣粗糙的技藝強行修繕了一些壁畫的話,那麼它的光彩會更加攝人心目。最令人驚歎的,就是那些西夏壁畫。誠然,這個朝代在這裡留下的記載太過稀少:息玉、嵬名、雜謀、播杯、麻尼則、骨匹,只有這些用西夏文字寫成的姓名和隻言片語的題記,見證了這個朝代在這裡留下的印記。但這種空白恰好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讓人願意去想象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在什麼時候,在這個地方留下這些引人入勝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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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窟第3窟文殊普賢變細部善財童子。

當你站在第3窟的文殊普賢變的巨大壁畫面前時,你會懷疑自己誤入了另一個介於凡俗與神聖之間的奇異空間。莫高窟的唐代壁畫固然華美富麗,豐富誇張的色彩令人目眩神迷。但當你站在它面前時,你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身處一座只可遠觀,不可近前褻瀆的藝術寶庫。那是色彩與線條在眾聲喧譁,在高歌舞蹈。

但當你凝視第3窟的壁畫時,這種色彩的喧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寧靜的邀請,邀請你進入壁畫中。這種寧靜的攝人魅力,正在於那種近乎寫實的真切感。儘管很清楚,壁畫描繪的是佛國世界,但仔細看去,畫面上的神靈和異獸,又猶似人間。菩薩身上衣帶的褶皺,合掌向佛的善財童子,乃至於海中的摩竭大魚,如果不是其中的一隻魚的額頭上多了一隻眼睛,它幾乎就與普通的鯉魚別無二致。壁畫背景的五臺山和九華山的峰巒高聳,宛如人間風景,山中亭臺樓榭,就像站在山腳下遙望山上寺院一般逼真。勾勒細緻的水紋配上峽谷中河水滔聲,彷彿真的在流動。盛放的蓮花,如果不是因為大得誇張,就跟河中生長的蓮花一無異色。

而這幅畫最奇妙的地方,是站在河岸懸崖上,雙手合十敬拜菩薩的一名僧人。他的身後牽著白馬,白馬馱著的經書放出七色瑞光。而站在馬旁看護經書的,是一位人模人樣的猴子。毫無疑問,他們就是中國最聞名的一對搭檔,西天取經的唐僧和他的徒弟孫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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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唐僧取經圖。

這對師徒為何會出現在這幅壁畫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神話般的故事確實是發生在榆林的一段歷史。在前往萬佛峽的路上,會經過一片龐大的廢墟。這片被稱為“鎖陽城”的遺址,是唐代瓜州州城的舊址。這裡正是《西遊記》中唐僧的原型玄奘法師西行求法途經的一個重要地點。正是玄奘在這裡停留說法期間,他收下了一位名為石磐陀的胡人弟子,而他正是孫悟空的歷史原型。

歷史變成傳說,傳說又成為經典。一如佛陀本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智者和導師,卻被賦予神通成為傳說人物,他的生平和話語也變成了經典。凡間與佛國之間或許只隔著一道時間的薄幕。只要輕輕揭開,兩者便會融為一起。儘管這只是個簡單的道理,但還是有必要在這座被世人稱為萬佛峽的佛國聖地點破出來:佛國即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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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畫中菩薩手勢的細節。

本文主要參考書目:

本文參考論著共計26種,謹按參考順序開列其中最重要的12種,這12本書也是研究敦煌學重要的著作

趙曉星:《莫高窟之外的敦煌石窟》,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 , 2018

姜亮夫:《莫高窟年表》,上海古籍出版社 , 1985

馬德:《敦煌莫高窟史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 , 1996

馬德:《敦煌工匠史料》,甘肅人民出版社 , 1997

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甘肅人民出版社 , 2008

餘欣:《敦煌的博物學世界》,甘肅教育出版社 , 2013

孫英剛:《神文時代:讖緯、術數與中古政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15

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15

沙武田:《歸義軍時期敦煌石窟考古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 , 2017

馮培紅:《敦煌的歸義軍時代》,甘肅教育出版社 , 2013

陳大為:《唐後期五代宋初敦煌僧寺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14

蔡鐵鷹,王毅:《成書的田野考察報告》,中州古籍出版社 , 2018

太田辰夫:《西遊記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 , 2017

感謝馬德先生、李新先生兩位學者對本文提供的資料支持和批評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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