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8 “反過來”讀書

“反過來”讀書

關於讀書的經驗之談,歷來見仁見智。不過,以愚30餘年讀書之經驗,有些書(尤其人文社科方面的書),可以嘗試“反過來”的讀法,這樣讀不僅僅好玩,而且還可能發現更有意思的話題,甚至能發現文字背後的“真相”。

譬如,言及孔子、莊子,時下人們嘗以“喪家的孔子”“快樂的莊子”來描述之;我們若能反過來“讀”之,也許可以得出“快樂的孔子”和“失意的莊子”之結論。

確實的,大凡對孔子有所瞭解之人,莫不承認夫子命運之坎坷。夫子本來試圖通過從政實現其偉大理想和政治抱負,不承想反遭陷害,甚至50多歲,還出走列國,由此開始數十年“風餐露宿”的顛簸、周遊生活。

然而,若換個讀法,孔子的命運似乎並不那麼悽慘。相反,孔子的流浪生活甚至算得上是快樂的。當然,我們承認他流浪中確實有過不快,甚至有過諸多“生存危機”,正如弟子所言,“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莊子讓王》)。孔子著實夠倒黴的,竟然在樹下休息都不成,別人還以砍樹的方式羞辱他、驅逐他。不過,若換個角度想想,興許孔子的生活沒有那麼悲哀。想想看,一位學富五車的慈祥老者,和一群年輕才俊,坐著牛車,說說笑笑地旅行於鄉間小道上,走累了,便在樹下看看書,研究點學問或談論點有意思的話題,那溫馨的場面,想起來都覺得幸福。即便中間出現一點“不諧”的插曲,不也是給其弟子“動心忍性”之修煉帶來某種契機嗎?更何況,無論孔子走到哪裡,那幫“鐵桿粉絲”始終緊隨身後,不離不棄,甘願受罪,怎不讓人感動。

孟子云,天下有三樂,其中之一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至少這一點,孔子享受到了。更何況,孔子這種精神上的快樂,是其他樂趣所無法比擬的。現在做老師的(尤其大學老師),也難有孔子那樣的福分。且不說,課下師生形同路人,即便課堂上,師生彼此間也陌生得很。孔子及其弟子那樣的師生情誼,真令我等教書匠豔羨不已。因此,就此而論,奔波列國中的孔子是快樂的,甚至帶有詩意。順便說一句,恰恰是孔子的“流浪”際遇,才造就了“千古一聖”。假若孔子順風順水、按部就班地從政、當官,世上興許多了一個清正的官員,但人世間卻少了一個開儒學風氣之先的“聖人”。

同樣,對於莊子我們亦可以“反過來”讀。人們讀莊子的《逍遙遊》,每每認為莊子是灑脫、自由且逍遙的,是人們豔羨的對象。而事實上卻未必如此,莊子的物質條件是很困頓的:靠打草鞋為生,借糧還受到監河侯的奚落;更嚴重的是莊子精神的困頓,莊子的朋友不多,能理解他的就更少了,唯一一個能和他談得來的惠施有時還嫉妒他,甚至陷害他……正因為莊子生活困頓且充滿羈絆、受排擠,又缺乏知己,時時處於被“羈絆”的境遇之中,所以他才把自己的美好理想“寄託”在瑰麗的想象中。換言之,大凡其書中所讚美的東西都是人世間他最缺乏的東西,且其對自由、逍遙等品質讚美的程度與其匱乏的程度大抵是成正比的。這種“張力”在《齊物論》中表現得最明顯。《齊物論》的主旨就是不爭辯,因為萬物齊平,何辯之有?莊子追求“齊物”,尤其痛恨“爭辯”,然而,《齊物論》通篇都是莊子在“辯”,看那語氣,活脫脫一個義憤填膺、嫉惡如仇的“憤青”。難怪清人王先謙曾這樣評價道:“……求其真宰,照以無明,遊心於無窮,皆莊生最微之理想。然其為書,辯多而情激,豈真忘是非者哉!不過空存其理而已。”(王先謙《莊子集解》,三秦出版社,1998)由此看來,現實中的莊子是很難“逍遙”的,甚至我們可以說莊子是“落寞”的。當然,這並不妨礙莊子的偉大。莊子的偉大,就在於其在純然的“思想中”完成了對現實的超越,完成了絕對的逍遙和自由。

類似的,還有大詩人屈原,其筆下所讚美的“香草”“美人”諸多美好的意象恰恰與其陷身的真實醜惡現實構成強烈的對比,其理想愈美,則反證現實愈黑暗。又如,尼采、馬克思等大哲學家的著作,亦大抵可作如是觀。尼采的“超人”理想反襯當時“平庸”之世界,而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想,則恰恰表現出對剝削社會的一種反叛和超越。

由此可見,“反”著讀書,不但可以讀出“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即從文本的反面去考察文本所處的時代,而且“反著讀”還能讀出作者的“原義”。譬如,對《道德經》稍有研究的當知,老子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句話。本意是,治理國家,政策不能老變來變去,否則“魚”(國家)就被翻爛了。問題是,老子何出此言?如果我們反過來問一下,當對歷史面目認識得更為清晰。因為,春秋時期,諸侯國凡六七百,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亂作一團,很少有長治久安的。基於此,老子才發出如此之感慨。

孟子言,“盡信書,不如無書”,是說對“書”要持適當的懷疑態度;馬一浮、熊十力等先生則認為讀經典,貴在“清空頭腦”。以上諸看法此皆有道理。然而,筆者以為,我們除了吸收上述讀書法外,還要善於把書“反”著讀。反著讀,實質上是換個角度乃至多角度去讀。“文本”本身乃是死的(當然,西方後現代主義甚至認為,“文本”乃是活的,其“活性”之大小全依仗讀者的“賦意”和詮釋),但文意卻是“活”的。通過“多角度”的讀,相信當讀者可從流淌的“文意”中不但能讀出一番他人少有的興味和樂趣,而且還可能有“意外收穫”甚至重大發現。

何樂而不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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