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散文)
三爺過去是遠近聞名的大木匠,他去世三十多年了。
小時我們住在一個院子,我天天去他家裡玩。他怕錛子、斧頭、矬子這些工具傷人,有的掛在牆上,有的埋在糧倉裡。我最喜歡的是三爺的墨斗,覺得它神奇,好玩,可三爺從不許我動。他告訴我,墨斗是祖師爺魯班留下的。三爺外出做活,錛子扛在肩,墨斗和角尺裝在粗布褡褳裡。
三爺的木工有名是年輕時的事了。聽老人講,以前農村人蓋房,也沒圖紙,主人說出他的想法,全靠領班根據自己的經驗,結合地形地勢,勘測佈局,定點放線。三爺眼功好技術高,是木匠中的領班,參與了很多廟宇的修建,活做得好,同行的匠人都服他,願意跟著他幹活。我見過他給隊裡倉庫做的門窗,窗是鏤空的菱形圖案,門扇是鑲框的包邊門,典雅古樸,結實美觀。
三爺在村裡輩分高,脾氣大,有威信。他精通民風民俗,村裡人有紅白喜事,首先要叫他籌劃,用主家的話講,“三爺不來,心裡不踏實”。鄰里有了糾紛,就請三爺論理,只要三爺出面,再大的事也會擺平,即使心裡不太高興,也不會給三爺難堪。
我六七歲時,三爺六十多了,人乾瘦但精幹不減當年。隊裡的活晌晌不缺,什麼時候下種,哪塊地倒茬,隊長都要請教他。他的直性子一點都沒變,遇見看不慣的事,總要說上幾句,有的人摸奸溜滑慣了,幹活時就躲著三爺。
三婆高個子,手大得像蒲扇,常給三爺打下手。莊裡人套犁,做風箱這樣的小活,都是把材料拿到三爺家裡。下雨天,別人睡覺休息,三爺就在屋裡給村裡人做木活,鋸、錛子、矬子等工具擺滿屋。三婆蹲在地上幫著拉鋸,三爺弓著腰站著,一隻腳壓著木凳上的材料,一手掌著鋸把,鋸齒咬著木料上下移動,在輕盈的吱吱聲中,木屑輕輕飄落,很快在凳子下堆成一個小塔。我覺得好玩,幾次替三婆拉鋸,不是歪線,就是鋸齒咬得太深拽不動,三爺笑呵呵地說:“這是手藝活!你不行!”天晴了,就有人來取。這些都是免費的,用三爺的話說,給熟人幫忙哩。
每年除夕,我最愛去三爺家。我的父母雖然很愛我,但因為窮,從沒給過壓歲錢。三爺好像知道我會來,我一進屋子去,他就從炕蓆下取出一角錢,塞到我手中。三爺要我脫掉鞋,上炕暖暖腳,我急著找同伴玩,屁股還沒有暖熱,就跳下炕跑了。
三爺是打鼓的高手。除夕晚上,村裡人抬著鑼鼓挨家挨戶打,大人娃娃前擁後呼,跟著看熱鬧。三爺是為數不多能打完套路的人。只要他接過鼓槌,看熱鬧的人都大氣不出。三爺夾起鼓槌,在指間旋轉一圈,從半空落在鼓上,“咚!咚!咚!”三聲如空中炸雷,打鑔的人就“鏘!鏘!鏘!”隨節奏跟進。鼓、鑼和鑔音高不同,互相穿插,形成了節奏感極強的合鳴。三爺就像樂隊裡的指揮,一會兒鼓點如珠玉落盤,錯落有致,一會兒像狂風暴雨,萬馬奔騰。熱烈緊張的高潮中,打鑔的人也更來勁,把鑔舉過頭頂,一張一合,激情四溢。就在這時,三爺的鼓槌如流星般的在鼓沿上“咣!咣!”點綴幾聲,鑔和鑼都停了下來,此時無聲勝有聲,略停頓片刻,三爺的鼓槌從空中落下,又是“咚咚鏘!咚咚鏘!”的合奏,這樣暫短的停歇更反襯出鼓樂的激昂,此時,三爺偏著頭,眯著眼,鼓槌在手中如玩魔術般飛上飛下,完全沉醉在打鼓的快樂中了。一曲打完,圍觀的人猶不過癮,齊聲鼓動:“三爺,再來!”三爺就從腰裡掏出煙鍋,擺著手說:“打不動了!打不動了!”
三爺的命不好,他有兩個女兒,結婚後都是三十多歲害心臟病去世了。三爺有手藝,手頭活便些,為了晚年有所依靠,掙的錢全貼賠給了幾個侄子。每個侄子結婚時,他不是給添彩禮,就是給打傢俱。他老了,幾個侄子都養自己的父母,顧不上他。我父親是個軟心腸人,給三爺擔水,送柴火,看病。可我家太窮,父親的孝心很有限,三爺病了,拿不出錢醫治。 1983年秋天,三爺病重,他呻吟著,說心口燒得不行,父親沒有辦法,把席鋪在院子,讓三爺能涼快些。他躺在地上,赤裸著上身,胸口一起一伏,沒過幾天,就去世了。
三爺的棺材和老衣是他自己準備的。父親冒雨在街上買了一瓶墨汁,把棺材刷了。安埋的那天早晨,秋雨下個不停,村裡男女老少都來送埋,他們唸叨著三爺的好處,惋惜地說:“老天怎麼不睜眼呀,這麼好的人,到陰間去走的都是爛泥路。”
審閱:劉豔梅
簡評:助人為樂的三爺是個難得的能工巧匠,卻命運坎坷,讓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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