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 世人意外之人:讀懂秦可卿和李紈,才能解開妙玉之謎

《金陵十二釵正冊》裡,十二位妙齡女子個個出身富貴,大多是賈家的親眷,最低標準也是四大家族的血脈,偏偏多了個妙玉——她不過是寄居在賈府裡的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尼,

非主非僕,寶琴尚且在副冊裡,她何德何能進入正冊?

金陵十二釵的排序很有講究,是按照人物重要性和評價來的。庚辰本批註說,襲人為什麼能居於又副十二釵之冠,因為她幼年時生活艱辛,她是個孝女、義女,因此拔得“又副冊”的頭籌。正冊裡妙玉排名第六,還在迎春、惜春、鳳姐之前,可見曹雪芹對她相當認可。問題是,在前八十回中妙玉只出現了四次,分別是即品茶(41回)、贈梅(50回)、飛帖(63回)、聯句(76回),倒有兩次沒露臉(贈梅、飛帖)。一個“外人”,這麼少的出場機會,卻成了“金陵十二釵”之一,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曹雪芹塑造妙玉的深意何在,我們可以作一簡單分析。


世人意外之人:讀懂秦可卿和李紈,才能解開妙玉之謎

妙玉奉茶


(一)妙玉:遊離在賈府之外

妙玉僅有的個人信息主要通過兩個人透露出來,一個是林之孝家的,一個是邢岫煙

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紹說,這位蘇州官宦人家的女兒帶髮修行,今年十八歲,父母亡故,通文墨,熟悉經文,模樣也好。現在一個人住在西門外牟尼院。王夫人同意下個帖子請她,於是妙玉成為第一個入住大觀園的人。劉心武說,王夫人對她的底細本是清楚的,只是不知她近十來年的境況,聽林之孝家的說得差不多了,便不擬再聽,立即允諾。這種說法有捕風捉影、刻意誇大之嫌。為櫳翠庵聘個女尼不是傷筋動骨的大事,管家已經調查得很詳細,王夫人為什麼不允諾?

邢岫煙是妙玉少有的好友。十年前妙玉住在蘇州蟠香寺,邢岫煙是她的鄰居,兩人是貧賤之交,妙玉教她識字,因此有半師之分。在大觀園裡相遇,妙玉對邢岫煙青眼有加。邢岫煙說妙玉放誕詭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透露出妙玉認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只有兩句好詩,“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因此自稱“檻外之人”。妙玉身為尼姑,最喜歡的卻是莊子的文章,自稱“畸人”,即畸零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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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和賈府有著天然的隔閡。首先,她表現得比賈府還要富貴。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展示的茶器都是名貴的古玩奇珍,她自己喝茶用的是賈府“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的綠玉斗,隨手拿出來的是“晉王愷珍玩”的“(分瓜)瓟斝”、點犀䀉、“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給賈母用的成窯五彩小蓋鍾,是明代成化年間的瓷器,也是少見的富貴之物,只因為劉姥姥用過就不願意要了,可見妙玉多麼闊綽。問題是,十年前她和邢岫煙不是“貧賤之交”嗎,這些寶貝茶具都是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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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她對賈府的貴人們只是維持著表面的客氣,實際相當冷淡,賈府中人對她也敬而遠之。喜佛的惜春住在藕香榭,離櫳翠庵並不太遠,但她和妙玉全無交情。賈母等人在櫳翠庵吃了茶,離開時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還準備著要用幾桶水來洗地。小么兒們只能把水抬到山門外頭牆根下,不能進門。在“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勢利眼睛”的賈府,不合常理常情的妙玉能得到怎樣的風評就可想而知了。

因此,妙玉對大觀園事務的參與度非常低,遊離在賈府一切重大活動之外。庚辰本畸笏叟批註說“妙玉世外人也,故筆筆帶寫,妙極妥極!”因為她是“世外人”,所以出場要少。第十八回裡,元春大張旗鼓地回到了家裡,又是觀景又是吩咐姐弟們吟詩,最後環節是“忽見山環佛寺,忙另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雲:‘苦海慈航 ’”。這就是在妙玉的櫳翠庵拜菩薩了。庚辰本脂批說,元春省親熱熱鬧鬧,卻以拜菩薩而“冷收”,實際冷的不止是元春,還有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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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前八十回而言,妙玉的事蹟少,意義也不大。把有關她的品茶、贈梅、飛帖、聯句四個片段全部取消,對整部小說的情節發展沒有任何影響。那麼,曹雪芹設置這麼個人物形象的意義何在?


(二)世外之人:賈寶玉的奇緣

談到妙玉,就不能不讓人想到秦可卿,《紅樓夢》中就屬這兩人最特別。

第一,“金陵十二釵”中,秦可卿和妙玉都不是富貴出身,偏偏這倆人的經驗閱歷是《紅樓夢》中兩大謎。秦可卿是營繕郎秦業向養生堂抱養的,甲戌批註說“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此寫出可兒來歷亦甚苦矣”。小說從頭到尾沒有給出秦可卿的真實來歷。秦業一輩子留積下三四千兩銀子,只當王熙鳳鐵檻寺弄一次權的收入,小門小戶出來的秦可卿居然眼界開闊到能提點王熙鳳如何持家,真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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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

妙玉幼年出家,一直住在寺裡,父母雙亡,師父去世,與世人毫無瓜葛,就好像平地中生出這麼個人來。妙玉的來歷也沒有交代。入賈府時,林之孝家的只介紹她的法名,和妙玉是“貧賤之交”、有半師之誼的邢岫煙也沒有說真實姓氏。彷彿入了空門以後,出身於怎樣的蘇州官宦人家都不重要了。她家境不寬裕,卻比賈府其他女兒家更加風雅。五年前她住在玄墓蟠香寺時收集梅花上的雪水,居然不顧路途遙遠把雪水罈子帶到金陵。她對茶葉、對煮茶用水之考究,連讀書萬卷的黛玉都比不上。

第二,賈府中絕大多數場景都是實寫白描,偏偏有兩處虛寫:一是秦可卿的房間,一是妙玉的茶具。寶玉在秦可卿房間中看到武則天的寶鏡、飛燕立過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等等,都是傳說中的東西,沒有一點點真實性。妙玉的茶具都是珍奇,很多讀者理解為妙玉暗藏著高貴的身份,只怕是誤解了曹雪芹留下的玄機。這些斝、䀉、一百二十節大海之類,明顯並非世上該有的東西

,和秦可卿的房間一樣完全出乎常情常理。“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妙玉日常飲用的杯子,居然敢說出連賈家都沒有的狂話?她的這些名貴的器物,不能過分認真看待。妙玉如果真有這麼奢華,她和邢岫煙算哪門子貧賤之交,還寄人籬下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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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秦可卿和妙玉的年紀都比賈寶玉大不少,都和賈寶玉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小說中對秦可卿的描寫是“形容嫋娜,性格風流”,警幻仙子在夢境中把秦可卿許配給了賈寶玉,兩人有了情絲勾連。賈寶玉和大他六歲的妙玉同樣有特殊的曖昧。妙玉對賈寶玉言聽計從,寶玉對妙玉也很有好感。第四十一回,妙玉真正想請喝茶的人是寶玉。賈寶玉說將成窯五彩小蓋盅給劉姥姥,妙玉立刻答應。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求梅花,寶玉欣然前往。笑欣欣掮回一枝長勢奇美的紅梅。妙玉還送寶釵黛玉等人每人一枝梅花,必然是看寶玉的面子。第六十三回,平時不出櫳翠庵的妙玉居然知道寶玉生日,打發人送去一張“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俗套”粉箋子,寶玉看到粉箋子,“直跳了起來”,非常重視,丫鬟們表示“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

以上種種,都指向了一個方向——正如同秦可卿的身份是警幻仙子的妹子,出處神秘、用物神奇、與寶玉牽扯極深,妙玉顯然也有另一重身份。這重身份如果朝政治事變、權利鬥爭上套,把《紅樓夢》理解為一部針砭時政的政治隱喻小說了,就誤解了曹雪芹的原意。曹雪芹不想粘連政治,這書“不敢幹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甄家被查抄,這麼大的事只是寥寥數語帶過。他要寫的是與時政無關、只借佛道精怪來記敘閨中私情的玄奇小說。銜玉而生、風月寶鑑、太虛幻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整本書都籠罩在神神怪怪的氣氛中。秦可卿被神秘化為警幻仙子之妹,很顯然,

作為“世人意外之人”的妙玉也應當從神秘化的角度去理解。脂批不止一次提到妙玉身世不凡心性高潔。這裡的身世不凡指的肯定不是出身富貴,只能和秦可卿一樣,暗示妙玉來自於仙境她和秦可卿的做法恰恰相反,秦可卿在小說中是為了讓賈寶玉“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而妙玉“自謂蹈於鐵檻之外”,她是為了讓賈寶玉脫離塵擾。


世人意外之人:讀懂秦可卿和李紈,才能解開妙玉之謎

妙玉的茶用梅花上的雪沖泡,寶玉感到輕浮無比,賞讚不絕。這茶倒讓人想起太虛幻境中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的“千紅一窟”,梅花上的雪裝進鬼臉青的罈子裡,可不是“千紅一窟”嗎?賈寶玉過生日,她下了個粉箋子,自稱“檻外之人”,賈寶玉回了個“檻內人寶玉薰沐謹拜” 的帖,他意識到自己在“檻內”了嗎?寶玉認為妙玉“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但他又能和妙玉說到一處去,因為妙玉欣賞他是個“些微有知識的”。妙玉喜歡讀莊子,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裡,賈寶玉也讀《南華經》,大約是這種不屑於名枷利鎖的知識。黛玉和湘雲聯詩,妙玉評價二人的詩歌,說和“人之氣數”有關,所以出來止住,說了一通“真情真事”、“閨閣面目”奇奇怪怪的話。一應做法,都不能以常理度之,如果理解為仙緣,那就恰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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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妙玉與李紈之妒

妙玉以僅有的幾次出場,成功地在賈府樹立起一個敵人,那就是李紈。

李紈是金陵名宦之女,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她的父親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理念是“女子無才便有德” ,只讓李紈讀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只以紡績井臼為要”,會織布之類的活計就行了,李紈的名和字就由此而來。李紈成長於禮教氛圍中,儒家思維根深蒂固。評點薛寶釵和林黛玉的詩時,她認為薛含蓄渾厚,林風流別致,評了薛寶釵第一,這就很能看出她的思想傾向了。

李紈青春喪偶,雖然給她的筆墨多,她也常常說笑,但對她的精神定位是“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她和兒子賈蘭生活在一起,“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在賈府中已經算很少。她是

禮教觀念下的自覺犧牲者, 以貞節為立身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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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紈

李紈的能力並不算突出。受到思想傾向影響,李紈協理家政時“厚道多恩無罰”,因為“尚德不尚才”逞縱了下人。第六十五回裡興兒說她“渾名叫作‘

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 她在大觀園裡有管理監督之責。興兒說李紈清淨守節,帶著姑娘們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大夫進園子給晴雯看病,是李紈派人知會各處丫鬟迴避。“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也是李紈安排各處人手。

這麼個一團和氣、心直口拙之人,判詞卻判得很奇怪。“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李紈的判詞是“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紅樓夢曲十二支裡,說李紈“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言外之意,或者李紈或者賈蘭心存妒忌,為了某種利益不積陰德,連累後代受人嘲笑。

這些話,神神秘秘,很讓人疑惑,與前八十回中所獲得的正面印象恰好相反。“如槁木死灰”的李紈竟然不修陰德,她做什麼了?由於《紅樓夢》未完,李紈後來的行為已經無法詳知。但卻可以從前八十回中看出一些線索。《紅樓夢》到第八十回時已近尾聲,“草蛇灰線”已經埋得差不多,我們看看屬於李紈的灰線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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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紈因為“相妒”而成笑談,妒的是誰?賈府中妒婦不少,但紅樓夢曲和金陵十二釵判詞中提到“妒”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李紈“相妒”,一是妙玉“太高人愈妒”。翻遍《紅樓夢》全書,李紈旗幟鮮明地表現出厭煩情緒的,也只有妙玉一個

。從櫳翠庵紅梅可以看出二人之間的矛盾。梅花原本是李紈的精神象徵,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李紈搖出來的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四個字,另一面寫著“竹籬茅舍自甘心”,這裡搖出的籤暗示著她的心理。李紈愛梅,以梅自詡。妙玉也愛梅,賈府中開得最好的梅花就是櫳翠庵中的十數株紅梅,賈母一見這梅花就喜歡,寶玉路過看見了,“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李紈想折一枝來插瓶,但第五十回裡,她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她對妙玉的不滿已經公開化。不但明確說出妙玉可厭,甚至還當著園中各個姐妹出了一個謎,“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黛玉猜到了,是“雖善無徵”,意思就算是善人,卻沒有證據。這個謎未免有詆譭菩薩的嫌疑,在時常有佛事活動的賈府顯得不大適合。李紈這是在影射什麼?

李紈的著眼點恐怕是在妙玉身上。妙玉與師父“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進了都城,元春為櫳翠庵題的匾是“苦海慈航”,寶玉從櫳翠庵取梅花回來,寫詩說“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可見

櫳翠庵是以觀世音菩薩為主尊的庵堂,李紈這是在嘲諷妙玉空有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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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本人長居櫳翠庵不出,以她的孤僻脾氣,不會主動和李紈打交道,更不會在意李紈。兩人之間的矛盾只能是李紈單方面的不滿。小說中總說李紈是個“厚道人”,越是“厚道人”,越容易走極端

。尤其這個不滿的苗頭早就存在。

在八十回以後,李紈和妙玉立刻就會有激烈的衝突,大約一則與賈寶玉和妙玉的來往不合禮教有關,二則李紈的“心直口拙”與所處的看護大觀園地位使她難以容忍妙玉,三則可能還有別的具體事件為引子。按照《紅樓夢》的結構設計,第七十七回至第八十四回中間的主題人物應該是李紈,第七十八回裡賈政說,“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請奏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很可能賈家選報的人選與李紈之妒有關。

(四)妙玉的結局

關於妙玉的結局,判詞說,“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紅樓夢曲說“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再加上靖藏本有個“妙玉偏闢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骨各示□”的眉批,就成了一些研究者“放飛想象”的根由,說什麼與卑汙的忠順王同歸於盡,甚至編排出妙玉和陳也俊的情史,未免可笑。

很顯然,妙玉會在後二十回中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這才和她十二釵的身份相搭配。妙玉是“薄命司”中有數之人,結局顯然不會太好,但作為秦可卿一樣的“神仙人物”,她應當還保有一些體面,不會慘烈但比較意外。她是點撥寶玉之人,死應該和痴迷寶玉有關。需要注意的是,按照《紅樓夢》的結構,秦可卿之死是《紅樓夢》故事的正式開篇,妙玉之死則是《紅樓夢》故事的正式結束。當初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落下迷津,瓜州渡口是不是使賈寶玉又想起迷津從而醒悟,從而成為《紅樓夢》完結之筆,如今已經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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