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讀不下去的書
有出版社曾對近3000名讀者吐槽最多的“讀不下去”的書進行統計，併發布了一份排行榜。在榜單前10名中，中國古典四大名著盡數在列，其中《紅樓夢》位居榜首，《百年孤獨》《追憶似水年華》《瓦爾登湖》《尤利西斯》等世界名著也悉數上榜。
（《紅樓夢》書影）
我們今天且說榜首《紅樓夢》，讀者評論的上榜原因有這三條：
1、人物太多，理不清關係；2、詩詞太多，看不懂；3、對中國古典文化不感興趣，讀不下去。
其實，叫我說，《紅樓夢》讀不下去還應當還有一條，就是：“細節太多”，更了不起的是這些細節環環相扣，嚴絲合縫。我們一直說《紅樓夢》值得細讀，其中原因之一也是因為它細節足夠多，它是作者“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成的作品，是一本作者經心打磨，細節處理十分到位的作品。
今天我們就以《紅樓夢》第二十六回為例，這一回的回目是“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文字平平而來，沒有婚喪事件，沒有極端的衝突，也沒有詩詞的高潮，但這一回的文字卻細膩到了極致，我們舉例來說：
（小紅和佳蕙）
佳蕙與小紅的對話
開頭的一段：
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裡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帕子打開，把錢倒了出來，紅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這只是一段普通的對話，但其中透出這樣幾個細節：
1、賈母私下特意給黛玉送錢，賈母是真心疼黛玉，在規矩之外仍有額外的錢送給黛玉，黛玉本是林如海的獨女，當然本不缺錢，可是當林如海一死，黛玉的經濟來源完全斷掉，黛玉可不就需要老太太的額外體貼；
（賈母與黛玉）
2、黛玉並不是一慣苛待下人的小心眼，但凡待她好的，她也真心相待，所以，他直接抓了兩把錢給送茶葉的佳蕙，甚至不考慮是多是少；
3、佳蕙是襲人派了替寶玉送茶葉給黛玉的，這是對上一回情節的照應，寶玉真心待黛玉，上回說要把分給自己的茶葉給黛玉，這一回就送了，他對黛玉的承諾，就一定記得，並且隨即就做到了；對比隨口應承賈芸的話，寶玉就忘到了“兩三個月”外，賈芸巴巴地等，他早不記得了；
（遺帕惹相思的小紅）
4、當小紅說出那句名言：“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時，她在寶玉處攀高成為姨娘級的主子已經灰心無望，此時，她已經動了離開怡紅院的心思，也正因此，隨後才有了她跟賈芸的姻緣；
5、佳蕙以及墜兒這樣的小年歲丫頭，他們認可小紅，佳蕙甚至把自己的錢都交給小紅收著，可見她相信小紅的為人。
小紅與賈芸定情
這一節文字也很細：1、小紅頗有心機，她從李嬤嬤處巧妙打聽出賈芸的消息，便藉機去蜂腰橋處再看 一眼意中人；
紅玉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房裡聽見，可又是不好。”
李嬤嬤的話當然有刺，是刺寶玉的，可是小紅卻從這裡得了信息，賈芸就要過來了，她於是等著。要知道，李嬤嬤可是怡紅院裡丫鬟們都不喜歡的人，偏偏小紅能叫她“李奶奶”，又見小紅的為人。
2、賈芸有心機，從墜兒處打聽小紅，又巧妙地通過墜兒將自己的手帕換給了小紅；這是有想法、敢於行動的一對兒。
（有心機而知努力的賈芸）
薛蟠的真性情
薛蟠是真的好玩，你看，他先是用寶玉父親的名義騙了寶玉出來吃飯，理由是自己要過生日，他說了一大通話：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裡尋了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這麼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薰的暹豬。……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
（真性情的薛蟠）
1、薛蟠形容好東西，只用“這麼粗……這麼大……這麼長……這麼大……”這完全是詞彙缺乏，他是真的粗俗；接下來是他的日常愛好，他平常看的是唐伯虎的“春宮”畫，“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你看，他連唐寅的名字也念成“庚黃”，這是真真的不學無術；
2、他待寶玉卻是真心的，有好吃的，他就想著寶玉。以薛蟠直來直去的性情，這些話顯然並不是客氣話，這是發自內心的
其實，薛蟠也是作者喜歡的“真”性情人。
寶釵夜訪寶玉
寶釵是晚上去找寶玉說閒話的，因為她知道寶玉白天跟薛蟠在一起吃飯耍樂來著，但去的時間點不對，用睛雯的話，是“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
（寶釵）
1、這實際上不合禮儀，但知書達禮的寶釵偏偏就這樣做了，這是寶釵元宵節後的轉變，因為元春賞的東西只有寶釵跟寶玉兩人是一樣的。此時，他選秀落選，她已明確將目標轉向了寶玉；因為前面明確說了，寶玉去探黛玉，黛玉如果睡著，寶玉進屋就不合禮，也被婆子擋著，可見他們已到了“男女大防”的年歲，更何況寶釵比他們年歲更長（已經過了十五歲的生日）。
2、黛玉是真心去探望寶玉的，因為她是真心擔心寶玉，這才晚間來探寶玉，這跟寶釵不同，她純出真心。
（黛玉）
3、晴雯被寶玉嬌縱到了僭越的程度，有人來訪，她不報主子，直接就做主給拒了（何況家中還有客人），這自然照應了她撕扇和被逐而死的情節合理性。
尾聲
《紅樓夢》是未完的藝術品，大作家張愛玲說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未完歸未完，但就現存的章回中，任何一章一回的文字都是經過精雕細刻的，每一行字，每一句話，都值得細細品味，作者創作的努力方向，是要打造完美而完整的藝術精品，只是，沒有完全留下來，我們看到的是藝術精品的局部罷了。
（張愛玲）
可惜，已經見不到全部了。
真心去讀《紅樓》，品味這些細節，讀到了後面的章節，心裡自然會湧上一個念頭：“這樣的好文字，可惜越讀越少了！”實在讓人心裡疼得慌。
（《跟著布丁讀紅樓》之30，圖片引自網絡）
閱讀更多 談藝錄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