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倪瓒《江亭山色图》:岚菲云气淡无痕,孤独寂寞天宇宽

拾画笔记

“元四家”倪云林的画总给人以无尽的孤独感,他的空亭、寒山、瘦水,无不是在呈现生命的孤独。云林的孤独,既是漂泊的孤独,也是艺术创造的孤独。在孤独中,看到了一个更纯粹的自己,一个更真实的内心。我们时常害怕孤独,无法忍受孤独。可在云林这里,孤独已然成为了他绘画艺术的命题。或许,这也是云林难学的根本原因。一心一境,什么样的心,便可造怎样的境。施耐庵无法写出红楼,曹雪芹无法写出西游,自然,不懂孤独的人,很难学到云林的真意。懂得孤独,理解孤独,于每个人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一堂生命修行课程。


倪瓒《江亭山色图》:岚菲云气淡无痕,孤独寂寞天宇宽

张雨《题倪瓒像卷》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沈周是云林的虔诚追随者,沈周同时也是一位仿历代名家画作的高手,无论董巨,在其笔下都能仿得出彩,而唯独仿云林总是难以捉摸其中笔意。董其昌《容台集》有一段关于沈周学云林的记载:“沈石田每作迂翁画,其师赵同鲁见輒呼之曰:又过矣,又过矣!”云林的画难学,但是对明清以来的中国文人画影响极大。世人莫不以拥有云林的画为荣,并以此做雅俗之别。


《江亭山色图》为云林创作于1372年,为其晚年创作的一幅精品之作,也是其成熟、稳定风格的代表作之一。相较于其早期诸多具有实验性的笔意,在这幅作品中,已然完成了风格的定型。如画面中的空亭、远山、疏树、平江。这些具有独特云林韵味的物象共同组成了云林幽淡秀润的绘画风格,也成为了明清以来文人画幽淡风格的标杆。


1372年对于云林而言又怎样的特殊意义,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知道,《江亭山色图》以及《容膝斋图》这两幅云林风格最为成熟的精品之作皆完成于1372年。这一年,距离云林的生命走到终点不过两年(1374年)。今读《江亭山色图》,却依旧读到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翩翩公子,以及他的不染尘的清梦,丝毫没有一位古稀老人的老气横秋。


倪瓒《江亭山色图》:岚菲云气淡无痕,孤独寂寞天宇宽

倪瓒《江亭山色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江亭山色图》:山无痕,水无影,山水亦漂泊


《江亭山色图》,横43.7厘米,纵94.7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这幅作品画的是一个依稀而又幽淡的梦,一河两岸是的经典构图与以往的作品相比,似乎又多了些人间之味。这个梦境虽然幽淡秀润,却又并非空无一物的幽淡。对比云林早期的一幅《水竹居图》,观者会觉得云林的绘画风格的衍变,似乎就如同是从现实走向梦境之中一般。现实中的斑斓与妖娆,和梦境中的清淡幽秀,这是云林绘画早期风格和晚期风格的不同。


倪瓒《江亭山色图》:岚菲云气淡无痕,孤独寂寞天宇宽

现存倪瓒最早的作品《水竹居图》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画面的下部,右下角处画五棵树,树叶用了浓淡不一的墨色来点染,用笔时重时轻,有扭转,有捺压,笔在提收时做了诸多不同的变化技巧,呈现出了树叶的韵律变化。细看,明明是枝繁叶茂,但是远看却如同稀稀落落的枯枝败叶。云林独特的笔墨技巧造就了视觉和真实之间的差异。这也是云林用笔难学之处。恽南田评价云林的用笔时说:“迂老幽澹之笔,余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


树下石块,藉由线和染擦在整体的石块上造成一种前后不同的律动感。如同一首曲子,从坡岸的右上方的低吟,逐渐过度到中间至坡岸左侧的高潮,而后再用两三条淡淡的线拉出尾声部分。最终所有的音符融入到水中,和天地自然同音同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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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江亭山色图》局部1


坡岸的左上方,隔江空亭,秀润林荫。这里的空亭已经形成了云林山水画中的定式。四下无人,只留空亭一座。或许是有人曾在此停留刚刚才离去,又或者是那过客尚未到来,这座空亭就在天地之间等待着来此歇息的旅人。一年四季,春花秋叶夏蝉冬雪,四时轮转,不变的是这孤独百年的空亭。空亭旁有三棵树,两棵树亭亭玉立直插云霄,而最邻近空亭的那棵树,却向着空亭弯曲低垂,似乎是有意在为这座空亭留下一片阴凉。


这三株树的上方,是一块横插入江面的水岸,水岸从左至右,由高至低。这种水岸图式在云林的作品中时常出现,和空亭一样成为了云林风格成熟期作品的物象。这条水岸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也许是平台的陆地延伸出来的,也许是高耸的山川延伸出来的。它的出现,在远山和空亭之间形成了一道“我”与“远山”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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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江亭山色图》局部2


再看远山,惯用的折带披麻,表现山体轮廓的线条以侧笔居多,这也是云林和黄公望的不同之处。深浅不一的侧笔让山体、水、天空浑然相成。云林的山,就如同是被一阵大雨洗刷过一般,清澈空灵,既有着山的灵秀,也有着水的润秀。这组山又分为近山和远山。云林的山水中亦常用这样的表现形式,不同于以往,这里的近山和远山明显拉开得更远,中间的水面较为宽阔,两组山并没有连在一起,而是形成了山外山的效果。最远的山,侧笔的效果更加明显,同时也更加凸显出了空间上的纵深感。至于水天的界限,在云林的成熟作品中,向来都是水天相融的。水为天影,天为水阔。


山无痕,水无影,仿佛山、亭、树皆漂泊在一个阔大的水面上。在云林的世界中,漂泊的何止是人啊,就连着看似恒久的山,也是漂泊的。云林的山水,并非强调稳定感,而旨在表现生命的漂泊感。这也是我们读云林绘画的重要切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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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江亭山色图》局部3


二、醉毫山色淡无痕,半江烟雨暮潮生


云林说自己作画是“醉后挥毫写山色,岚菲云气淡无痕”,醉后挥毫,本该是如同梁楷、徐渭、八大这般地以墨戏诠释一种生命最耀眼灿烂的模样,而云林偏偏是“淡无痕”。云林哪里是真醉啊,他的醉不过是其作画的一种手段,好让自己可以闭上眼睛,而打开心灵。用眼睛看待物象而作画,始终不是自己心中的山水,唯有闭上眼睛,打开心灵才能看到自己心中的山水。


云林有诗说:“小亭溪上立,古木落扶疏。一段云林景,依稀在梦中。”他的“云林景”不是真实的景,而是梦中的景。《江亭山色图》亦是这样的梦中景。在这幅画的上方有一段云林所题的长歌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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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江亭山色图》局部4


焕伯高士嗜古尚义,笃於友道於医学尤精,隐居养亲,不求知於人也。余过娄江踰月,与仆甚相好,戏写江亭山色,并作长歌以留别,二月廿五日瓒。娄江之东天宇宽,左瞰青海阴漫漫。樱桃花落杂飞霰,桃李欲动春风寒。我去松陵自子月,忽惊归雁鸣江干。风吹归心如乱丝,不能奋飞身羽翰。身羽翰,度春水。胡蝶忽然梦千里,剥剥啄啄闻叩门。推枕倒裳为君起,持杯劝我径饮之。有酒如渑胡不喜,看朱成碧纷醉眼。碧草春波暎疏绮,醉吐胸中之磊块。一笑濡毫烂盈纸,白鸥明处白云生。历历青山镜光里,翡翠鵁鶄满兰芷。壬子。


1372年的云林,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向终点。对于漂泊了二十年的人来说,晚年的他渴望回到故乡,回到自己的清閟阁。现实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云林漂泊的生命,虽然给了他创作上的极大涵养,但是也让他的内心愈发地孤独。“戏写江亭山色”的云林,最后还是以长歌来表达自己对梦中故乡的思念。“风吹归心如乱丝,不能奋飞身羽翰。身羽翰,度春水。胡蝶忽然梦千里,剥剥啄啄闻叩门。”恨不得有翅膀可以飞过这一波春水,回到自己的故乡,在自己钟爱的清閟阁里看书作画做梦,听见敲门声,开门迎客侃侃而谈。这是云林晚年梦寐以求的场景。晚年的云林曾在和友人进行了一次赏画之后,不由感慨,并作诗一首:“野棠花落过清明,春事匆匆梦里惊。倚棹微吟沙际路,半江烟雨暮潮生。”这是一位垂暮老人内心最柔软的哀吟,读之,令人心有戚戚焉。


倪瓒《江亭山色图》:岚菲云气淡无痕,孤独寂寞天宇宽

倪瓒《江亭山色图》局部5


《江亭山色图》这半江烟雨,藏着云林的牵挂,亦藏着云林漂泊生命中的无尽孤独。那孤独无人的空亭,何尝不是云林自己;那疏落的长树,何尝不是自己;那隔江遥望的山石,何尝不是自己。天地看似无一物,却尽是云林生命的真意。山是无痕的,只是自己离山太远。喜用淡笔作画的云林,大概是藉由这样的淡来做一个长梦。他有诗道:“忽起故园想,泠然归梦长。”对故园的思念越多,他的梦也愈长,到后来,或许他自己也不愿意清醒过来,只愿在这长梦中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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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江亭山色图》局部6


三、空亭寂山里的孤独


我们读云林的山水,总是有一股莫名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江亭山色图》里同样有着云林无尽的孤独。他的孤独是建立在对生死的思考上的。云林在56岁时曾做《隔江山色图》,并在题识中写道“年逾五十,日觉生死忙”。到了考虑生死的年纪,我们对生命本身的看法也会愈发地与以往不同。或许以前所思所想的是周遭的人事,关心的是时局,这是一个现实世界里的宇宙;而到了日觉生死忙的关头,所思所想的或许是另一个更广阔的宇宙,一如《江亭山色图》中山水宇宙。他的山有了另一重山,一重更远更辽阔的山,便是他生命所思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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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江亭山色图》局部7


思考生死时的孤独是真正的孤独,这种生命体验,没有经验可依。而这无法依托经验来思考的生死问题,却始终萦绕在云林的笔墨之中。淡淡的笔墨,氤氲的烟岚,幽秀的山水,寂寞的空亭,无不是他生命最璞真的体验。没有这样的体验,便没有云林山水。


云林的孤独,是突破了山势水态的外在形式的孤独。没有计算,没有安排。自发地在心头滋长,从容地在心中漫生。看似暮气沉沉,却始终是一片最为纯净的山水。这纯净的山水,便是云林那块纯净的心灵世界。建构了这样一个纯净的山水世界,云林并未想过离去,而是选择在寂寞孤独中等待,故而有空亭。等待的过程,又是无尽的孤独。如同塞缪尔·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所塑造的等待,云林的戈多是什么样,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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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江亭山色图》局部8


四、孤独,何尝不是一种美


人们总是害怕孤独。“孤独”这个词,首先让我想到的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落花无言”。在我的意识中,“孤独”的时候,即便我们的周遭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即便我们的耳际是喧闹熙攘,但是我们的内心世界却是一种非常安静的状态,安静到“无言”。


中国传统美学注重生命的体验与超越。而孤独,在我看来,是体验与超越的临界状态。像是无言的花,曾经有着灿烂的盛开和被人瞩目的时刻,但是如今,当人群散去,雨打花瓣,此时此刻人们很容易感到孤独。花落之时,花开始了另一种美的体验,这种体验之后,“零落成泥”便是一种生命的超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朵“落花”,它是无言的,是孤独的。而中国传统美学里,无言之美,是一种大美。所以我想其实每个人在感受孤独的同时,是否也是在体会着生命的大美?


许多伟大的艺术创造,无不是在孤独中完成的,吴镇、云林、唐寅、徐渭、八大,在孤独中,他们的艺术才情如同插上了一双翅膀,如同云林说言“身羽翰,度春水”,振翅在自己的生命宇宙。


倪瓒《江亭山色图》:岚菲云气淡无痕,孤独寂寞天宇宽

倪瓒《容膝斋图》


倪瓒《江亭山色图》:岚菲云气淡无痕,孤独寂寞天宇宽

倪瓒《六君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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