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沒那麼“飄”

李白在後人心目中“飄逸”得太久了。其實,正如陶潛並不那麼“靜穆”,李白也並不那麼“飄逸”。

認為李白“渾身飄逸”,甚至“蒼生社稷曾不繫其心膂”,實是讀李集未熟、未懂得古人,妄立此論。

魯迅先生說得好:“自己放出眼光看過較多的作品,就知道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並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之七)魯迅這段話也完全適用於李白。

李白,沒那麼“飄”

李白的一生非“飄逸”

二字所能概括

“飄逸”論者以為李白一生,只知“狂醉於花月之間”。其實不然,或者說,似是而非。

“開元之治”如旭日東昇之際,李白正是天真的青年。這個天真的青年在“開元”陽光照耀之下,產生了遠大的政治理想,激發了強烈的建立功業的熱情,練就了文武全才。

他精神昂揚地寫道:“莫謂無心戀清景,已將書劍許明時。”一心要把他的才能獻給他心目中的大好時代。但當他“仗劍去國,辭親遠遊”,開始踏上他幻想中的萬里鵬程時,唐玄宗和他的滿朝文武,已經在泰山之巔舉行封禪大典,告成功於天地了。

從此以後,統治階級勵精圖治之心日消,驕奢淫逸之心日長,廣開才路的詔令也就日益淪為虛文。

封建社會的一個黃金時代,象曇花一現,於是李白的悲劇也就開始了。

整個青年時代,甚至壯年時代的前期,他“遍幹諸侯”,“歷抵卿相”,均一事無成。第一次上長安去找出路,只落得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他在唐王朝的“如青天”的“大道”上,尋尋覓覓,磕磕絆絆,直到四十歲,還是“南徙莫從”,“北遊失路”。這一時期,他在詩中雖然時抒憤懣,屢發牢騷,但旋發牢騷,旋又自慰解:“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之不遇,只是時機未至,時機一至,他就會大展宏圖。

二入長安,雖然是奉詔入朝,而且得到唐玄宗親自召見,成為天子的近臣,他自己也以為盼望了多年的“佳期”終於到來了。但三年待詔翰林期間,幾乎全是侍候帝妃吃喝玩樂,實際位在聲色犬馬之間。輔佐天子“濟蒼生,安社稷”的政治理想仍然未能實現。

李白陷在極大的苦悶中,“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詠歌之際,屢稱東山。”最後,名義上是“賜金還山”,實際上是被趕出朝廷。

從此流落江湖,浪跡人間,李白詩中的憤懣就更深了,牢騷就更大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把他的滿腔悲憤化為鳴鏑,一次又一次直指權奸和昏君。

李白,沒那麼“飄”

天寶十載的“幽州之行”,是一次冒險行為。但是不入虎穴,焉得慮子?李白意欲拔劍而起,收奇勳於沙漠的幻想雖然破滅了,但他卻從塞垣真相中,窺見了唐王朝深重的危機,預感到一場大的戰亂即將起來,因而頻灑憂國憂民之淚,並且連連為即將一去不復返的“盛世”唱起了悲痛的輓歌。

安史之亂中,李白雖然避亂深山,但他一顆心卻飛到中原上空,看見了“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的景象而痛心不已。夜裡常常為戰局而輾轉不寐:“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因此,當永王璘派人來聘他入幕時,他又以為“濟蒼生,安社稷”的時機到了。誰知卻又陷入統治階級的內戰旋渦中。

流放被釋,還憩江夏。李白在九死一生之餘,竟又對唐王朝燃起了幻想,以為朝廷既然赦免了他,也許還會起用他。結果又重嘗一次幻滅的痛苦,失望之餘,以至要“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剗卻君山”,“平鋪湘水”。

直到去世前一年,聽說天下兵馬副元帥李光弼出鎮臨淮,收復失地,李白竟不顧他已年逾花甲,前去請纓殺敵。結果,半途病還,次年即死於當塗。

李白度過了坎坷的一生,終於齎恨以歿。

李白一生中,也確實有不少時間“狂醉於花月之間”,寫下了一大批“飲酒詩”。但只要對李白的飲酒和“飲酒詩”仔細考察一下,就會發現並非全是賞心樂事,多數倒是借酒澆愁,到了晚年有些詩甚至是狂歌當哭。

總而言之,李白的一生,絕不是置身雲端,飄然而來,飄然而去;而是足踏大地,從風裡,雨裡,泥濘裡,甚至驚濤駭浪裡,度過了他的一生。

他的一生,特別是後半生,充滿了血淚,他的作品多是血淚的長河。他的一生,特別是後半生,充滿了憤懣,他的作品多是憤感的火山。

李白,沒那麼“飄”

李白的詩歌常用比興手法

反映現實


“飄逸”論者以為李白的詩“多在於風月草木之間”,其實又不然,或者說,似是而非。

李詩的創作方法主要是浪漫主義。在反映現實這一根本點上,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並無高下優劣之分,同樣都能深入地反映現實。兩者的佳作都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產物。但是它們各有特點:現實主義側重“外師造化”,即側重客觀事物的描繪;浪漫主義則側重“中得心源”,即側重主觀感情的抒發。

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這兩大流派,正是以它們各自不同的方法,在藝術領域中形成“鳶飛戾天,魚躍於淵”的景象。忽略了它們各自的特點,就等於求魚於天,求鳶於水,其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

浪漫主義由於側重於主觀感情的抒發,而感情,特別是某些深刻而又複雜的感情,很難直接表現,這就常常需要藉助於一些與之相適應的事物來曲盡其意。

沈德潛《說詩睟語》有云:“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託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慾抒,天機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覆唱嘆,而中藏之歡愉慘慼,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意深也。”所以,浪漫主義常採用比興手法。採用比興手法是李白詩(特別是樂府詩)的一大特點。

李陽冰《草堂集序》謂李白“凡所著述,言多諷興。”

胡震亨《李詩通》謂李白樂府詩:“連類引義,尤多諷興,為近古所未有。”

魏源《詩比興箋》序雲:“阮籍、傅玄、鮑明遠、陶淵明、江文通、陳子昂、李太白、韓昌黎,皆以比興為樂府。”

李白自己也曾在《幽澗泉》一詩中透露過他的詩歌創作比興言志的特點:

拂彼白石,彈吾素琴。幽澗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張清。心寂歷似千古,松颼飈兮萬尋。中見愁猿弔影而危處兮,叫秋木而長吟。客有哀時失志而聽者,淚淋浪以沾襟。乃緝商綴羽,潺湲成音。吾但寫聲發情於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澗泉,鳴深林。

在這首詩中,李白表面上是寫彈琴,實際上是指作詩,特別是古風和樂府,可以說是李白古風和樂府的自我介紹。最後詩人故意寫道,我不過是借琴聲抒發我內心的感情,卻不知道我彈的曲調是古還是今。

明眼人一看便知,李白是在暗示他的詩歌創作借古諷今的秘密。

李白,沒那麼“飄”

李白《暮春江夏送張祖監丞之東都序》有云:“籲咄哉!僕書室坐愁,亦已久矣。每思欲遐登蓬萊,極目四海,手弄白日,頂摩蒼穹,揮斥幽憤,不可得也。”

這段序文中的“揮斥幽憤”四字,道盡李白“一生好入名山遊”的秘密,也道盡李白一系列代表作的秘密。由此可知,他寫名山大川,寫風花雪月,寫英雄美人,甚至寫神仙幻境……這些事物在他的詩歌中常常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他寫它們主要是借之以“揮斥幽憤”。

李白在詩歌中之所以有這樣多的“幽憤”要“揮斥”,正因為他經歷了豐富而又坎坷的人生。這些“幽憤”,正是他坎坷的人生在他心靈上留下的烙印,也是那個金光閃閃而又陰影重重的封建盛世在他心靈上投下的影子。因此,李白的“揮斥幽憤”之作,便成為時代傳神之筆。

只要按照李白的特點讀李白的詩,就會發現,他寫古代常是諷刺當時,寫自然常是隱指社會,寫仙境常是託喻人世,甚至寫美人也常是暗表他自己。

譬如《蜀道難》絕不僅僅是寫蜀道之艱難,而是李白一入長安尋求政治出路遭到失敗後,借艱險之蜀道,狀坎坷之仕途,而寫下的“明時失路人”之歌。《夢遊天姥吟留別》,絕不是追求神仙世界,而是借夢遊天姥寫他“待詔翰林”的經歷,抒他“攀龍墮天”的憤感。《橫江詞六首》,絕不僅是一幅長江天險圖,而是李白幽州之行歸來,借橫江風波,寫他心中的風波,寫他對即將到來的安史之亂的預感……

這些詩歌都是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正如李白自己所暗示的那樣,它們是“幽澗泉”,是深山中的瀑布。要欣賞它們,需要長途跋涉,需要大膽探索。

當這些詩歌的本來面目呈現出來以後,我們就會看到李白關切國家命運之心實不下於杜甫,浪漫主義詩歌之反映現實亦如影之隨形。

固然,李白的詩並非篇篇都是比興言志,首首都如“幽澗泉”一樣曲折幽深。本文只在闡明:李白其人及其詩遠非“飄逸”二字可以概括。

李白的即使是“多在於風月草木之間”的詩,也常有重大社會內容。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沒有一個遠離現實,遠離人民。

李白也是如此。

(原題作《簡論李白和他的詩》,標題為文學君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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