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在文學創作中,孤獨一直都是緊要的主題之一。尤其是20世紀後的敘事性作品裡,如何表達孤獨幾乎成為一種主題景觀。許多大家的作品都表達了對這一主題的深入思考,這其中就包括卡夫卡。“門的主題”成為了卡夫卡的孤獨式記敘文中的重要意象。

在卡夫卡的文本空間裡,門既是明亮與黑暗、喧囂與寂靜的空間隔斷,也是自我與他者、個體與社會的空間隱喻,更是一個有關謊言與秩序、遺忘與顯現的存在命題。“門的意象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別有深意”,對其深意的建築現象學的解讀,或許將會無限接近卡夫卡的文本之門,還有門後那個神秘荒誕但真實無比的世界。

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卡夫卡

一、來自門的“靈感”—卡夫卡“門”意象的背景

在卡夫卡的文學空間中,“門”是一個備受青睞的空間符號,時常在情節推動、氛圍烘托和敘事結構的建構上起著關鍵作用。但悖謬的是,獲取這種幸運的靈感恰恰來自現實生活中的不幸:門的噪音和干擾幾乎成為卡夫卡在寫作時所有苦惱的根源。

在日常生活中,門並沒有為卡夫卡圍合出一處他所渴求的私密空間,相反,門所固有的可進入性給空間的私密性造成了威脅。卡夫卡寫於1911年11月5日的日記再現了門帶給他的煩惱:“我坐在我的房間裡,就坐在整個住宅裡吵鬧聲的中心。我聽到所有的門被摔得乒乓作響,這巨大的摔門聲帶給我唯一的好處就是它們的聲響使我得以避免聽到人們在一扇扇門之間穿梭走動的腳步聲。

寫作《變形記》時的卡夫卡和家人一起住在尼古拉斯大街36號公寓的四樓。在這個大家庭裡,卡夫卡擁有一間小小的臥室,擺設簡單,也沒有任何採暖設備。更糟糕的是,父親在任何時候都毫不顧忌他人,高聲說話、摔門進出是他的生活常態;體貼的母親雖刻意壓低聲音,卻不得不陪著父親談話。在卡夫卡為數不多的畫作中,寫字檯前坐著的線描小人幾乎總是兩手遮耳、低頭俯首、不勝其擾的樣子;這樣的畫面同樣還原了意圖在現實的夾縫中貼近內心寫作的卡夫卡所遭受的煎熬。

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卡夫卡曾經描述過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門戶緊閉的地下室最裡面的一間裡。”一扇關上的門,意味著處身與現實的分離,同樣也意味著心靈向另一處空間開敞。門將現實隔離在外,是對隱秘的內心空間的維護。

關上房門在暗夜中寫作,是卡夫卡渴求的生活方式,也是法國詩人加斯東·巴什拉所捍衛的“內心空間的單人間”。在內心的單人間裡,隱秘的存在得以被守護,“關門自省”的力量甚至超越了生命本身。布朗肖“反覆加強”的臥室的意象,在巴什拉看來,不只是“一處熟悉的居所”,更是一個“內心空間的居所”。一個內心的單人間,對卡夫卡而言就意味著與外界的隔離和徹底的關門閉戶。這樣的閉門既是對現實的有意迴避,對俗世物慾的主動放棄,更是對藝術境界的自覺追求。

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變形記》插畫

二、“門”——悖謬特徵的空間

“門”在隔斷空間的同時又成為兩個對立空間之間的連接。卡夫卡的門,首先是實體空間意義上的隔斷與過渡;其次,在建築現象學的意義上,門所特有的空間分界形態也暗示著空間內外的個體與他者之間的共生關係。

關門閉戶,意味著與現實的分離,是個體對內心空間的維護;半開半閉的門,以一種模稜兩可的空間形態,展現主體不確定的生存狀態及其在行動與躊躇、希望與絕望中進退維谷的兩難處境。在文本的意義上,門的空間防護意義衍生出美學上的釋義拒斥;卡夫卡的文之門,是一種開敞的假象,在誘惑與排拒中顯現出本質上的反闡釋性。

在世人對《法的門前》的評述中就充分體現出進入卡夫卡文本之門的困境。《法的門前》不足千字,近乎一個獨幕劇,場景也很單調,是一扇略微敞開的大門,人物單一,只是鄉下人和守門人,情節簡單,無非是鄉下人想進入法的大門,守門人告訴他“現在不可以進入”,但也不知道他何時可以進入。在守門人的告誡中,鄉下人得知法的大門裡還有數不盡的大門,每一個大門前面都有一個守門人,一個比一個強大。鄉下人最後選擇在門前等候,至死未能跨進大門。

門既能隔斷空間,又能建立空間之間的聯繫,具有“在聯繫中隔斷”和“在隔斷中聯繫”的矛盾屬性。在界分空間的同時圍合空間,“門”在空間中的矛盾狀態與卡夫卡式的悖反思維極為契合。

在卡夫卡的門前,誘惑與排拒、等待與絕望、行動與虛妄都是必然的,正如瓦根巴赫所言,“大家都喜愛他,尊敬他,但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親近他。他面帶沉靜禮貌的微笑敞開了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門,但卻對這個世界緊緊鎖住了自己的心扉,開敞和緊閉相生而又相悖。

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法的門前》

三、從“門的狀態”反射人物內心深處

1、“關閉的門”———隱秘的私密空間

門是空間隔斷,界分出實體意義上的空間內外,同時也衍生出有關對立的空間隱喻:私密空間與公共空間、家庭空間與社會空間、生活空間與工作空間、物質空間與精神空間。正如格奧爾格·齊美爾所言,通過門,“人類從自然界的無限單元中分離出一個小單元”。門劃定出邊界,在整體空間的內部切分出一個新的圍合空間,然而,儘管依存於整體空間,這個被分隔出的新的空間卻具有其內在完整性。

在《變形記》中,格里高爾即使在自己家中也保持著鎖門睡覺的警惕。變成甲蟲後他並沒有太多出門的想法,僅有兩次情不自禁地爬出房門,卻導致了被厭惡和驅逐的不幸升級;而房門最終打開之際,則是他大甲蟲的屍體被清理出門的那一刻。

在《訴訟》中,約瑟夫·K聽見敲門聲後打開房門,卻遭到拘捕,開門通向了一段被無端控訴的荒誕歷程。另外一對夫婦的遭遇則更加令人惶恐。一對貧民夫妻即使在睡夢中,法官也能推門而入,甚至還饒有興致地站在床頭端詳著他們睡覺的姿態。

在《鄉村醫生》中,深夜的門鈴聲驅使鄉村醫生打開房門,門外的黑暗中冒出來一個心懷叵測的馬伕和兩匹魔鬼般的黑馬,鄉村醫生就此被挾持著踏上了孤獨的不歸之路。《城堡》中這一幕堪稱荒誕至極,k和新婚妻子弗麗達躺在教室的地板上,破門湧入的學生們譏笑著圍觀他們的私人生活。

在這幾幕帶有鬧劇色彩的荒誕場景中,門被打開,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被荒唐並置,夢中的世界被現實世界粗暴驚擾,主體的尊嚴被肆意侵犯。正因如此,米蘭·昆德拉認為“約瑟夫·K的故事是從隱私被破壞開始的”,約瑟夫·K醒來時,兩個陌生人走進房門站在他的床邊,從那一刻開始,“他的私生活逐漸消失,被那個追捕他的神秘組織所吞噬”。

放大來說,這與當時社會制度下“內在的家庭的專制主義”與“社會大視角下的專制主義”具有某種緊密的一致性,一個專制的社會,貌似一個親密的“大家庭”,而一個沒有隱私的家庭在本質上就是一個無視個人權利的專制社會的縮影。卡夫卡的關門意圖中可以讀解到的是一種超越個體隱私的更為強烈的對抗,他深刻洞悉到“在極端形式下的社會企圖取消公共與私人之間的界限;日益昏暗的權力要求公民的生活日益透明”。

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2、半敞開的門———主人公進退兩難的境地

魯茲·柯尼克對空間“分界面”的研究見解獨特,他認為“分界面可以界定出投向外在世界的視野,但同時也向內限定了人們看待世界的觀念;對於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而言,分界面還是個人的身體與世界產生感官聯繫的接合處”。他所說的“接合處”正是前文所述的空間場景的節點。事實上,分界面在其語彙學的定義上已經顯示出一種基本的悖反特徵,分界面首先是“身體、空間以及相位之間的界限”,其次還是“兩個單獨的並且沒有關聯的體系之間交界、相互作用併發生關聯的地方”。簡而言之,分界面意味著在劃分邊界的前提下所產生的過渡,從而暗示著“邊界”與“過渡”的悖反式語義疊合。

門的關閉狀態暗示的是一種更為強烈的分離、建立邊界和獲取自由的意志;但是這種關閉可以隨時開啟,邊界可以消弭,被隔離的個體可以重新與外界建立聯繫,“從而在無限的空間之中自行調節建立聯繫的需求”。同樣,在卡夫卡的文本空間中,門恰恰是在隔斷空間的同時又成為兩個對立空間之間的連接;這種看似矛盾的分界與交界的功能疊合,在齊美爾的社會學思考中,正是隔斷聯繫與建立聯繫的膠著。

《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社會身份是推銷員,顛沛流離的職業特徵本身就暗示著穩定的社會關係的缺失;同樣,在時間與空間穩定性缺失的前提下,自我與他人也很難建立信任感與親近感。如果說變形前的格里高爾是一個被職業所異化的人,他的家人們則毫不遮掩地暴露出另外一類被社會異化的群像。他們守在門外,但其實並不關心作為家中兒子的格里高爾的命運,令他們真正焦慮不安的是作為經濟支柱的格里高爾失業後全家人的生活保障問題。格里高爾與家人之間的親情受制於更為物質化的社會關係,等在格里高爾門外的除了這群寄生蟲一樣的家人,還有一個以秘書主任和房客們為代表的被異化的現實世界。因此格里高爾,躲在門後,進退兩難。

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變形剛剛發生時,門是鎖著的,但無論是格里高爾還是他的家人們都“表現”出急切的“開門”意願。後來,格里高爾把門打開了,甚至可以說,在小說中大多數時候,這扇門都是半開著的,卻再也沒有人願意進來了。家人進入格里高爾房間的願望與門的開關狀態呈現出一種反向背離的關係,這樣的空間信息暗示的是一種更為可怕的自我與他者的空間共生關係。

半開的門、空間與空間之間曖昧不明的狀態,暗示著空間所符號化的共生關係不再穩定,同樣也暗示著個體面對他者和外在現實時的矛盾心態。卡夫卡的人物幾乎總是處於向他者轉化的無限變化狀態。鄉村醫生、土地測量員K、卡爾·羅斯曼、格里高爾的悲劇無一不是根源於一個變為他者的虛妄念頭;他們放棄了原有的主體身份,成為一個變動不居的主體,這種生成性的變化最終造成卡夫卡的人物的迷亂、執拗與絕望。半開半閉的門,以一種模稜兩可的空間形態,展現出卡夫卡及其人物在行動與躊躇、希望與絕望中進退維谷的兩難處境。

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四、“動態的門”——揭示主人公心路歷程

門的存在“意味著分隔與聯繫不過是同一種行為的兩個方面”。門的關閉狀態暗示的是一種更為強烈的分離、建立邊界和獲取自由的意志;但是這種關閉可以隨時開啟,邊界可以消弭,被隔離的個體可以重新與外界建立聯繫,“從而在無限的空間之中自行調節建立聯繫的需求”。同樣,在卡夫卡的文本空間中,門恰恰是在隔斷空間的同時又成為兩個對立空間之間的連接;這種看似矛盾的分界與交界的功能疊合,在齊美爾的社會學思考中,正是隔斷聯繫與建立聯繫的膠著。

門的反覆開合,不僅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也暗示出家人對變形之後的格里高爾從微弱的憐憫、冷漠到厭惡的情感變化,同時也暗示著在蟲殼之下的格里高爾日益濃重的孤獨與絕望情緒。變形剛剛發生時,在家人的催促下,格里高爾費盡力氣用嘴轉動門鎖,打開了房門。這時,格里高爾表現出的是迴歸家庭的急切願望。但房門打開之後,家人們尖叫躲避、亂作一團,沒有人真正關心格里高爾的命運,他們唯一的念頭就是把這個怪物趕回房間。

在倉促的關門聲中,格里高爾與家人建立聯繫的最初意圖首次受挫。此後,格里高爾自覺規範自己的活動範圍,儘量不去逾越門所劃定的界限,力圖消解變形帶給家人的誤解和敵意。但是,這樣的善解人意卻絲毫無助於關係的和解,而是在家人一次又一次無情的關門聲中發展為對親情的絕望。格里高爾無數次躲在門後,從黑暗的房間裡觀察明亮的起居室中家人的生活處境。在光與影的反差中凸顯的並非僅僅是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的隔離,更有門後的主人公所感受到的隔閡與疏離。

悖謬中的孤獨——卡夫卡敘事作品中的“門”

以門的意象作為研究的線索,可以在《變形記》文本中相當清晰地還原格里高爾和家人之間的共生關係。“在格里高爾家裡,開門和關門的動作出現了差不多上百次,門的反覆開合表現出格里高爾與家人重建親情的良好意願反覆受挫”。也象徵著外在現實與卡夫卡的內心世界毫無和解可能,正因如此,卡夫卡像格里高爾一樣,躲在門後,進退兩難。

結語:

早在卡夫卡生前,“如何闡釋這些作品”已經成為卡夫卡早期評論家們最為尷尬的事情:“他們一方面以無比的智識鑑定出卡夫卡作品的獨特價值,但同時也意識到普通的闡釋模式無法接近卡夫卡作品的深厚內涵。”卡夫卡的語言風格簡潔明晰,故事的場景也很日常,看似文本之門是開敞的,但眾多評論家在窮盡了宗教神學、心理分析、社會批判、原型分析、存在主義哲學、敘事學、現象學、版本學的理論闡釋之後,卻時常陷入一種批評的困難。卡夫卡研究專家海因茨·波里策在研究卡夫卡四十餘年後就曾感慨,卡夫卡作品的最基本性質就在於:“任何想得到結論或揭開謎底的企圖終是徒然。”

“門”是一個具有卡夫卡式悖謬特徵的空間詞語,在隔斷空間的同時又成為兩個對立空間之間的連接。卡夫卡的門,首先是實體空間意義上的隔斷與過渡;其次,在建築現象學的意義上,門所特有的空間分界形態也暗示著空間內外的個體與他者之間的共生關係。關門閉戶,意味著與現實的分離,是個體對內心空間的維護;半開半閉的門,以一種模稜兩可的空間形態,展現主體不確定的生存狀態及其在行動與躊躇、希望與絕望中進退維谷的兩難處境。在文本的意義上,門的空間防護意義衍生出美學上的釋義拒斥;卡夫卡的文本之門,是一種開敞的假象,在誘惑與排拒中顯現出本質上的反闡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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