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俞任飞 发自湖州
插画：夏珊蓉
人是万物的镜像。徜徉过高山大海，最终还要到人山人海里寻找答案。小时人物，给你奉上与众不同的人物故事。在这里，读懂世相。
“腕力王健身房”的蓝底招牌有些褪色。
元旦刚过，梧桐摇落最后几片黄叶。湖州莲花庄体育馆外，路人行色匆匆，极少会有人抬头注意，“腕力王”褪色的蓝底招牌。
57岁的张立勋套着一件黑色羽绒服，拎着两盒便当，瞥了一眼招牌，悠闲地绕到主馆后的一栋四层小楼前。
老房子防风不好，北风拍着铁窗棱，发出呜咽。
张立勋的健身房就开在2楼。铁闸门已经拉开，“肯定是老汤到了，”张立勋嘟囔一声——早来的老客有钥匙。和外边的阴冷相比，这里是汗味和荷尔蒙的天堂，左边房里不断传出哑铃片的撞击，和男人低沉的嘶吼。
没有空调，屋里透着一股寒气。78岁的汤根元照旧赤膊上身，壮硕的肌肉仿佛在每一下拉伸中“嘭嘭”作响。凌晨3点半起床，先沿着家旁的立交桥跑上20公里，再去健身房来几下硬拉，这是近5年来老汤雷打不动的习惯。
屋里透着一股寒气，78岁的汤根元照旧赤膊上身。
算起来，老汤还是“腕力王”的新客。这间年费不过700元、小城历史最久也是“最破”的健身房，有200多个会员，来“撸铁”的大多是大老爷们儿，有厨子、司机、海鲜摊主，也不乏大老板、公务员和退休干部，他们中多数在这健身超过10年。而“硬核”老板张立勋，已经在此守了19年。
自我放松
汤根元做完一组200斤的卧推，热气从上身蒸腾。他走出房间，和刚到的教练打了声招呼。一番玩笑后，张立勋照旧用沾满茶垢的搪瓷缸子泡一大碗浓茶，换上一双黑色胶底拖鞋，跷着二郎腿懒懒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时机敏地打量里屋的健身者们。
稍晚，健身房的常客，也陆续前来报到。
32岁的小凌脱下外套，紧身衣下包裹着壮硕的二头肌。他家住在附近，19岁念书时发现了“腕力王”，此后几乎没有中断健身。
小凌19岁时发现了“腕力王”，此后几乎没有中断健身。
小凌从抽屉里掏出3元一双的劳保手套，这是健身房几乎人手一双的“神器”，便宜经用。他手里的哑铃，似乎比他还年长，两块钢球简单地焊在杆上，满是锈蚀与沧桑。
快到中午，东子到了。他是“腕力王”里少有的外乡人，老家长春的他在湖州开了家烧烤店，“生意马马虎虎，”东子的自谦惹来一片起哄。“小伙子很吃苦，”张立勋点评说，东子从露天摆摊做起，如今已经盘下两间门面。每天中午来“腕力王”练练身子，也就成了夜晚马不停蹄的东子，唯一的闲暇时间。
经营夜宵的东子每天中午来“腕力王”练练身手。
健身房渐渐开始热闹起来。练完一组动作，几个老哥总爱凑在张立勋桌前，唠上一段。“汤叔，你现在可是网红了，好多姑娘说要认识你。”东子打趣道，之前来的记者，给正练臂的老汤照过一张相，他拿去做成海报挂在店里，“不少顾客跑来问我，这个老爷子在哪里健身，太厉害了。”
老汤和东子走了，梅文章又来了。刚满七十的梅文章头发花白，他从1999年起开始健身，前半辈子过得就像脸上的皱纹一样跌宕。“我1992年就下岗了，做过煤炭、木材、水泥各种生意，最后靠卖丝绸发家。”老梅说，最红火的时候，一天能赚进30万元，但之后又被骗子骗走全部家当。老梅咬牙硬抗，度过人生低谷，这或许是靠着健身的韧劲。
如今，老梅习惯在下午出现，开着自己的奔驰SUV，漫步上楼找老张聊上两句，或是静静地撸上一会铁。他看着身旁的年轻人喘着粗气，200多斤的杠铃被卧推举起，自叹弗如：“再让我举200斤是不行了”。
练完一组动作，几个老哥总爱凑在张立勋桌前，唠上一段。
高光时刻
在一群或赤膊或绷着紧身背心的“猛男”中间，留着李小龙同款发型、T恤宽大的张立勋反倒成了另类。
如果不是周围人提醒，很难把他和曾经的省健美大赛冠军画上等号，“二十几岁就风光过了，现在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穿个紧身衣都害羞。”老张摆摆手。
但再云淡风轻的口气，也掩盖不住张立勋眼神里的熠熠光彩，看得出来，他很看重这些荣誉。他起身抹开桌上物件，抽出台面下几张复印奖状，湿气氳开字迹，但还依稀可以辨认。“1992年，第一次去安吉参加比赛，拿了第三名。那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练得还算不错。”老张说。
张立勋第一次知道健身，是20世纪80年代。杂志、海报上那些肌肉紧实、大方秀出肌肉的健美男女，开始冲击戴着蛤蟆镜、穿着喇叭裤的时髦青年们。
年轻时的老张。
年轻时的老张。
20世纪80年代，张立勋头回在银幕上看到《第一滴血》，于是开始自己琢磨健身。
1986年，深圳举办第四届“力士杯”健美邀请赛，中国女运动员第一次按国际标准，身穿“比基尼”参赛，立刻轰动全国。史泰龙也在彼时恰如其分地出现，间接引发了一股席卷全国的健身热。
张立勋也记得，头回在银幕上看到《第一滴血》，当史泰龙扮演的孤胆英雄兰博，抄起一挺挂满子弹的重机枪时，画面里喷薄而出的肌肉与男子气概让他瞠目。他暗下决心，开始在宿舍自己琢磨健身。
1988年，湖州市总工会在人民广场开出了全市第一家健身房。开张当天，张立勋也去凑了热闹，石棉瓦搭起的简易工棚里，一副杠铃和几只哑铃零散地摆在泥地上，赶来体验的人排起长队，杠铃起落间，激起阵阵土灰。尽管条件简陋，张立勋还是办了月卡，12元的费用几乎占他月薪的五分之一。
按张立勋的说法，健身是个“苦活”，新鲜期一过，健身馆里就剩下几张“熟面孔”。他凭着《健与美》杂志上记述不多的健美办法，和几盘健身录像带，一直坚持着至少每周三练的节奏。
从1992年起，张立勋频频获奖，到20世纪90年代末，他更是连着拿下省健美大赛第一名。还有一张照片，是他连过数关，拿下杭州吉尼斯大腕赛金奖，顺道赢走1万元的大奖——这是他拿过最高的奖金，也成了后来“腕力王健身房”的招牌由来。在房价不过千元的当年，大方的老张回来就摆了三桌酒席，花了2000多元。张立勋说，这算是自己少有的高光时刻。
下岗创业
张立勋最后一场健美比赛的奖状。
2009年，45岁的张立勋带着两个徒弟最后一次参加健美比赛，“年龄刚好够元老级，奖金也才100块，买瓶油都不够，主要是去玩玩的。”
进入21世纪，健美运动逐渐冷却。与此同时，现实的下岗问题困扰着张立勋。1998年，厂里停工，到2000年他被正式买断工龄，20年的工龄，按照一年800元的标准，折换成了16000元发到手里。“那段时间挺迷茫的，和别人合伙开过店，最后也失败了。”像英雄迟暮，这个曾经的健美冠军，被时代打得一下子摸不着北。
最后靠着妻子的建议，他租下莲花庄体育馆的一间侧房，重操旧业。“遣散费全投进去，还问我妈借了一万多元。”张立勋自己刷墙、铺毯、运设备、组装……四天后，“腕力王健身房”正式营业，年费600元。老张亲自担任教练，练的法子，是他从过去这些杂志、录像上总结出来的，打印出来贴在墙上。
头几年，健身房确实红火。不到200平方米的小屋内，能挤进四五十人。张立勋第一年就净赚8万元，不仅还上母亲的借款，还好好改善了一把生活。
19年经营下来，除了搬过一次小家，时光似乎在“腕力王健身房”里冻结。如今的健身房，就开在曾经体育馆泳池的配套房里，泳池因为经营不善关张后，体育局为了支持张立勋，就把二层低价转租给他。
略显陈旧的健身器械。
张立勋指了指房间里的器材：“美观确实是顾不上，但是好用啊！”
过道也被见缝插针地放上了几组哑铃。
房间很潮，墙皮被水汽剥落，显得斑驳，采光也不算好，碰上阴天就得亮灯。尽管如此，巧手善作的张立勋还是在女更衣室架上杠铃，东首的办公室则成了推胸器、史密斯机等大型器材的新家，就连过道，也被见缝插针地放上了几组哑铃。
器材仍是那批器材，“下拉机是最早就有的，练腿的是2004年买的，有些划船机之类，能自己做的我就自己做了。”张立勋指了指墙角，几根漆得黢黑的钢架简单地焊在一起，拉手处已被摩擦的有些泛白，“美观确实是顾不上，但是好用啊。”
作为健身“老炮”，他顶瞧不上那些挑三拣四的人。最近，他的馆子在媒体的报道下火了，也有不少人上门，“有些人进来就问能不能洗澡，有没有空调，健身不就是让你吃苦流汗的，要这些干嘛。”他突然有些上火。
“老张，小房间里那台推举机皮子不行了。”一位熟客从墙后探头，对着张立勋嚷道。张立勋应了一声，答应明天给补，“都是熟客了，也不用我怎么教，就是看着点，做做后勤。”
有时候张立勋会觉得，这家店不是他的，而是属于大伙的。“正月开头，我还打算休息几天，他们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催我开门了。”他咂一口茶，起身脱衣，把弹力带绕过扶手，准备开练。
拥趸与坚守
打三四年前起，资本闯入湖州健身业。新住宅区边，健身房像雨后春笋，开过一茬又一茬。俊男靓女配上高大上的设备、灯光，让张立勋的健身房里，也有不少老会员心动，“去了之后还在微信群里发广告，我看过，一堂私教就要300元。”
会员流失，加上房租上涨，张立勋无奈宣布涨价，“其实一点不贵，月卡才涨了20块钱，年卡也就100元。”尽管年费涨到了700元，但对于这些忠实拥趸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
张立勋想守着“腕力王”这个名字，直到最后。
梅文章就去过一家，环境确实不错。环绕式音响播放动感的音乐，设备锃光瓦亮，刚上过油的杠铃片亮得像面镜子；缠着束腰，戴着专业手套的青年男女们戴着耳机，对着镜子各自练习。“条件是不错，但是大家也不说话，感觉总是差了点劲。”梅文章努了努嘴。
天色渐暗，40瓦的白炽灯下，健身房里，几副“纯爷们儿”的身体在强光下发亮。一对寒假回家的大学生正相互帮着推举，25公斤的哑铃在空中艰难划出一道弧线，大口地喘息杂着鼓励声，“再来一个！”
西装小哥坐在卧推凳上，显是对前一位的成绩有些眼热。他一把褪去外套，憋足一口气，但杠铃挣扎一番，最终复位。他嘴上仍是不饶，引得一阵欢笑。
前屋里，两位“大伯级”选手擦过汗，幽幽地互点起一支烟，烟束和着谈天声，一并飘散在窗外。
汗味在空气里四散，人群聚散，最后，一场掰手腕宣告一天终结。
张立勋倒尽浓茶，又满上一杯黄酒，和老客们一一告别。他打开便当，晚饭是妻子中午做的红烧羊肉和鱼块，他拿出筷子挑挑拣拣，时而抿一口老酒。“其实健身房开到现在，真赚不了几个钱，主要是舍不得这班朋友。”手机里，健身群不断刷新出消息，他眯着眼，偶尔插两句嘴。
张立勋清楚，自己的健身房就像“腕力王”这个名字一样，终有一天老去，被遗忘。但是，他想守着它，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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