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新冠肺炎遺體解剖第一人劉良:解剖是為了結束“盲打”

2020 年春節前夕,59 歲的劉良在武漢封城前踏上了春運的旅途,準備在鄭州過個踏實的年,但新冠病毒很快就開始肆虐武漢,感染人數不斷攀升,他開始焦慮," 整個人都坐不住了 "。

劉良是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法醫系教授,武漢是他的第二故鄉,而他自己又是法醫,對於一個全新的疾病,專業告訴他必須儘快做遺體病理解剖,否則一線的臨床治療 " 都是盲打,不知道病毒在哪裡,攻擊患者什麼臟器 " 。

他立即向有關部門提出遺體病理解剖。但對於這類烈性傳染病,面臨諸多挑戰。

劉良一直不死心,持續通過媒體呼籲儘快進行遺體解剖,自己也通過法醫身份,逆行回到武漢。

2 月 15 日晚上 9 點多,金銀潭醫院一位新冠肺炎逝者家屬同意將遺體捐獻出來。

2 月 16 日凌晨 1 點左右,做好層層防護後,劉良團隊 9 人進入手術室,劉良是遺體解剖的主刀 ……

截至 3 月 5 日,他的團隊獲得 9 例逝者的病理樣本,是第一個開始新冠肺炎遺體解剖的,也是病例最多的團隊。


對話新冠肺炎遺體解剖第一人劉良:解剖是為了結束“盲打”


" 解剖遺體瞭解病理改變,是為了更好指導臨床,為一線醫務戰士提供參考。" 劉良和多位專家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應:3 月 3 日,國家衛生健康委發佈《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下稱第七版診療方案),首次增加了 " 病理改變 " 內容。

" 終於等到你!" 劉良在社交媒體上轉發了方案的截圖,感慨地說。

3 月 5 日,現代快報記者在同濟醫學院專訪了劉良。


對話新冠肺炎遺體解剖第一人劉良:解剖是為了結束“盲打”


實變的肺,摸起來像摸鼻尖

現代快報:您已經在公眾的視線消失了幾天,您最近在忙什麼?

劉良:我們做完了解剖以後,後續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除了肉眼檢查外,還有一些病理組織學的檢查,這個需要取材再把它做成玻片,在顯微鏡下觀察,工作量很大。一個病例可能有 300-500 張染色片子,需要耗費很多時間,所以在我們結論沒有完整出來前,也不便去對媒體或者隨便散佈一些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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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快報:您最近有跟鍾南山院士通電話嗎?你們互通了什麼信息?

劉良:最近倒沒有了,2 月下旬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在這之前還有一次電話,一共兩次通話。

現代快報:你們聊了什麼?

劉良:鍾院士主要是想知道我們這邊解剖有什麼發現,我把這邊初步的比如肉眼發現的講給他,他希望我們能夠早點把結果拿出來,特別是有幾例病理能夠對前線臨床反饋的儘早反饋,他也比較著急。

現代快報:現在都很著急,都等著您這個結果,目前您團隊一共做了多少例?

劉良:目前我們是幾個團隊在做,我這一組團隊做了 9 例。

現代快報:新冠病毒攻擊重點是肺臟,您在解剖時所看到的肺是怎樣的形態?

劉良:主要是感覺肺膨大得很厲害,當然有個別例子,肺是萎陷的,但是大部分是腫起來的,發紅、發暗色,而正常肺一般是灰白色或者灰色、含氣、摸上去像海綿,而這次解剖時,肺像摸在肉上的感覺,醫學叫實變。

我們一般會把摸的感覺分為軟、硬和韌," 軟 " 大概就是摸嘴唇的感覺," 硬 " 是摸額頭," 韌 " 就是摸鼻尖的感覺,我們摸到肺的感覺像摸鼻尖那種韌。切開以後可以看見切面上面會有很多粘液,溢漏出來,還有一些灰白色的改變,部分小氣道里面可以看見一些像果凍一樣的膠狀東西。

現代快報:你們後面又做了幾例解剖,有沒有一些新的發現?

劉良:我們做的都是一些重症的,肺部的病變主要是晚期病變,因為肺出現了炎症以後,開始是滲出,後來就是吸收、增生,所以會出現一些纖維化,肺就變得很實了,肺泡全部被填起來了。但我們也發現,在這些病變當中,一部分人在死亡前又繼續發病,在肺裡面看見新發問題,包括早期炎性細胞滲出,透明膜也有。

現代快報:跟 SARS、MERS 的病變有什麼區別嗎?

劉良:基本一致,但是病變的嚴重程度、分佈範圍和下面的炎性細胞的出現有些差別。

另外,新冠肺炎病變分佈主要在肺的外圍背側和下端地方,比較遠離肺門的地方,還要進一步研究。

現代快報:大家都很關心病毒在身體裡面的傳播機制,目前有弄清楚嗎?

劉良:其實從我們病理學上來說,這不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但是我們因為還有其他的團隊也在做病毒研究,有些初步結果,現在還不太方便透露,我們把死者的一些器官臟器做了核酸檢測,也發現一些問題,後面系統研究出來以後才能發佈,可能會對我們瞭解傳播途徑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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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為重,為一線臨床做參考

現代快報:3 月 3 號第七版診療方案已經發布出來了,首次加入了病理改變,請問第七版的診療方案多大程度上吸收了您團隊的研究?

劉良:這個問題我想糾正一下,第七版診療方案裡面的病理部分,並不僅僅來自我一個團隊,還包括卞修武院士和上海的醫療團隊,他們當時已經有兩例解剖,以及同濟醫院病理科王國平團隊,大家都是加班加點做研究,所以說是團隊的共同結晶。

現代快報:前幾天有這樣一個說法,說您的解剖發現了濃稠粘液,並指導臨床將呼吸機改為吸痰器,武漢死亡人數首次下降一半,當時您立即出來否認,為什麼?

劉良:因為我從來也沒有在任何地方說,不要用呼吸機只要用吸痰器,不知道誰給我引申出來的東西,還感謝我。所以我想聲明一下,也告訴臨床醫生,我們病理解剖上的一些發現,它是指導和幫助,不會去對個例做判別。

你想想這個病人缺氧,怎麼能不給他氧呢?還有臨床在前期也注意到通氣不太好的情況下,想辦法做引流、通暢,所以是我們解剖了以後,印證了一部分病人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問題。

現代快報:就是說您的研究是更好地去驗證了危重症臨床醫生的一些前期觀察推測,然後更好地讓他們去做更個性化、更精準的治療,可以這麼理解嗎?

劉良:對,就是臨床過去在做治療的時候,有很多疑惑,不知道這個問題怎麼來的。一般的感冒大家都知道,流清鼻涕、咳痰,這次新冠肺炎不流清鼻涕,咳嗽是乾咳,這和濃稠的粘液有關。採樣的時候,咽喉氣道里面取樣很難取到,有很多假陰性,這是因為我們解剖發現感染病灶都在外圍深部。這些問題如果不解決、不發現,根本解釋不了。

現在又發現病變的位置比較特殊,粘液成分比較稠,那就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了。我看一個報道,一位四川的醫生讓重症病人趴著睡覺,他的病人沒有一個轉成危重的,他可能無意當中摸到這個辦法了。實際上,新版診療方案裡面專門有一段話,患者如果在護理條件允許情況下,讓他持續臥位 12 個小時,這段話的來源,我想是跟粘液在深部有關的,靠體位把它引流出來,所以解剖對臨床上還是有解惑作用的。

現代快報:做這種解剖不僅僅是您一個學科一個團隊的事情,目前有多少團隊在做深入研究?

劉良:是的,初期有病毒學、病理學,當然我們法醫團隊也在,後期樣本來了以後,包括病理生理、免疫學也都進入了,還有各個科室的,比如說腎臟的、中樞神經的,還有影像學的,都在投入後期的工作,後面這種研究會大量要鋪開。

目前海內外專家都在聯繫我們做深入研究,但我們現在先救急,因為還有很多人在搶救。現在我們主要想去控制重症、危重症患者走向死亡。肯定救人比發文章重要,而且我覺得發文章最好把文章發到我們祖國大地上,給我們主戰場用,當然英文我們也在同步跟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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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病毒很要命,攻擊時先把你的倉庫炸掉

現代快報:您在 2 月份就一直呼籲要進行病例解剖,解剖對於這樣的一個新型疾病到底有多重要?

劉良:我一直說病理解剖是偵察兵特種兵,我們去前方打仗的時候,這邊部隊炮兵步兵都往裡打,打完了以後不知道敵人在哪裡,敵人是哪個番號的,什麼兵種,都不知道。跟新冠肺炎一樣,它是新的,突然跑出一波敵人,然後我們就一頓亂打,各種藥往上砸,然後有的病人好了,有的病人沒好,盲打的狀態。

比如這次,外周血的淋巴細胞是下降的,但所有病毒感染淋巴細胞都會上升,新冠病毒也是病毒,為什麼下降?不做解剖根本搞不清楚,所以你看我們指南上面專門提到了脾臟問題,脾臟就是一個倉庫,淋巴細胞都存在裡面,現在我們解剖看到脾臟裡面的淋巴細胞消失很厲害,所以這個病毒很要命,它在攻擊的時候先把你的倉庫給炸掉。

現代快報:解剖可以看到背後的原因。

劉良:是的,我再舉個例子,比如為什麼老人容易中招、容易死亡,而年輕人少,小孩輕?我們解剖發現,老年人胸腺會萎縮,胸腺是造淋巴細胞的,是工廠,那年輕人工廠沒破壞。從病理解剖來說,雖然我們希望多一些年輕病例的遺體,因為這塊基本上是空白的。但如果不出現死亡的話,是一件幸事。


對話新冠肺炎遺體解剖第一人劉良:解剖是為了結束“盲打”


" 我也簽字,把自己捐了 "

現代快報:你們團隊進入解剖室的時候,第一個動作會鞠躬默哀,而且時間會比平時長,為什麼?

劉良:常規解剖我們也會去向捐獻者鞠躬,但這次解剖,爭取得太難太難了,中間的艱辛過程非常多,有時候眼看就要成功了,一次一次被打擊,所以特別感謝這些人,我們是發自內心的,我們默哀時間也比較長。真的是感謝他們,每次講這個我都會流眼淚。

現代快報:這裡面有沒有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

劉良:這個涉及隱私,需要保護他們。可以簡要說的是,有這麼一位捐獻者,是位老戰士、老革命,上過朝鮮戰場,當過特種兵,看到媒體的報道後,臨走前給他兒子打電話說一定要把自己遺體捐出去,他的家屬也願意支持,很令人感動。

現代快報:這些捐獻者的家人們同樣可敬。

劉良:是的,其實家屬心理那一關很難過的,人走了,再也見不到了。所以,特別感謝他們!

我非常理解,我父親的遺體就捐給了我們醫學院,母親也很早簽了捐獻書。去年清明我到武漢市遺體捐獻公共墓地祭掃,那裡在做活動,我也簽字,把自己捐了,算是傳承吧。

現代快報:最後一個問題,接下來您的團隊會有什麼計劃嗎?

劉良:我們把解剖獲得的這些情報抓回來以後,供臨床的專家、供發病機制研究,這是一個基礎研究的問題,所以病理解剖是金標準,以後要加強重視,如果我們早一點去做,可能損失會更小。就目前而言,更深入的研究還是在後面,而這些都涉及到將來研究疫苗、研究藥物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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