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舜欽,從改革派到被貶:君仁臣賢,為何走不出傳統士大夫困境?

慶曆六年(1046年)的北宋文壇,無疑是文化史上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這一年,謫守巴陵郡的滕子京重修岳陽樓,請范仲淹為其作記,范仲淹作《岳陽樓記》後,又請歐陽修題寫。歐陽修是文壇大家,常以書法為樂,但面對這個提升名望的機會,他想到了還在落難中的好友蘇舜欽。


蘇舜欽,從改革派到被貶:君仁臣賢,為何走不出傳統士大夫困境?

《岳陽樓記》四絕碑


蘇舜欽欣然接受邀請,揮毫立就。於是他的字和滕子京樓、范仲淹文、邵悚石刻聯袂造就了一段“四絕碑”的佳話,岳陽樓從此名揚天下,引得無數文人墨客來此遊覽觀賞。自慶曆新政失意以來,蘇舜欽蟄居蘇州一年多,再次回到了人們的視線中。

蘇舜欽一生短暫,只四十一度春秋。在他的身上,有著和范仲淹相似的地方,閃耀著儒家士大夫敢擔天下興亡的精神,但他的政治生命只有短短六七年,政治成就也遠不及文學上的建樹。讓他稍感慰藉的是,失意之餘還有梅堯臣、歐陽修、范仲淹等一批摯友幫扶談心,還有蘇州滄浪亭這樣一個地方可以聊以娛情。探尋蘇舜欽一生的仕途歷程,我們可以體會到宋朝中期內外交困的局面下,那些文臣的困惑:君是賢君,臣是賢臣,為何賢良君子往往難施抱負,屢遭貶謫?

蘇舜欽,從改革派到被貶:君仁臣賢,為何走不出傳統士大夫困境?

  

官宦世家


川中自古人傑地靈,有兩家蘇姓大戶為人稱道。一家是眉山蘇家,蘇洵、蘇軾、蘇轍,一門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相當有名。而另一家是梓州銅山(四川中江)蘇家,蘇易簡、蘇舜元、蘇舜欽祖孫三人。

蘇舜欽出生於1008年,是銅山蘇家的代表人物。蘇家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唐安史之亂時,先祖蘇傳素在蜀中避難,漸漸發跡,後來幾代都有人出來做官,遷徙到了汴梁。祖父蘇易簡是宋太宗身邊的紅人,官至參知政事,職權、待遇近於副相,父親蘇耆也是進士及第出身,為一方父母官。同時,外公是當朝宰相王旦,岳父又是龍圖閣學士杜衍,顯赫的家世使得蘇舜欽家學淵源,政治起點也比一般人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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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易簡,蘇舜欽祖父,二十二歲狀元及第,官至參知政事


雖然祖上有強大的光環籠罩,但蘇舜欽卻並不希望依賴父輩名聲,歷經三次科考,直到27歲才高中進士,授光祿寺主簿,從亳州蒙城縣令做起,開始了他的仕途之路。

其後,蘇舜欽屢遭母喪弟逝,按禮守制,與官場若即若離。真正迎來轉機,是在三十三歲時,受范仲淹舉薦,任集賢院校理,監進奏院,掌圖書、國史的編修校勘工作。在北宋,文人一旦進入了館閣任職,就可算社會名流,進入了一個高層的文化圈子。對於蘇舜欽,范仲淹長他二十歲,既是對他有提攜之恩的前輩,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帶給他政治和文學兩方面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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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塑像


在文學上,蘇舜欽崇尚“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思想,尊崇唐時的杜甫和白居易,為此他還特意把自己的字從”倩仲“改為”子美“,反之,他不喜歡流行的辭藻華麗的”西昆體“,認為寫詩文的根本目的是”警時鼓眾“、”補世救失“。他的筆下,對於當時宋夏開戰,大遼虎視眈眈的政局,還有百姓為地震洪澇所擾,生活困苦的現狀都有最深切的思考。

而在政治上,蘇舜欽向來以耿介敢言聞名,他多次直言上書,勸諫仁宗的過失。當時宋剛在三川口之戰敗於西夏,仁宗心中憋著一團火,擬於慶曆元年(1041年)調鄜延、涇源兩路討伐西夏。蘇舜欽呈上《論西事狀》向皇帝吐露了自己的擔憂:“……外疲內懼,一日之行有三日之勞,曾未見敵,先已自病,隘而遇伏,則將不自支。”

他指出,朝廷長途遠征,深討西夏李元昊、覆其巢穴的方略缺乏熟慮,不如採取積極防禦、屯田防守的策略,在這點上,他和范仲淹”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的主張是一致的。

可惜他們的憂慮不幸被言中,宋營任福、桑懌二將及萬餘人在六盤山下好水川戰死,此時的蘇舜欽,深深地為國家的命運而擔憂著。

  

支持改革派


慶曆三年(1043年)的大宋,在治世的表象下,積貧積弱的危機正進一步加深。遼國遣使索要關南十縣土地,西夏又在定川寨打了宋軍一個埋伏,宋軍九千人被俘,大宋的北面承受著遼與西夏可能聯盟的巨大壓力。連與此同時,朝廷龐大的官僚隊伍並不能帶來行政效率上的提升,反而讓財政負擔越發沉重。


蘇舜欽,從改革派到被貶:君仁臣賢,為何走不出傳統士大夫困境?

關南十縣,燕雲十六州一部分,後周世宗時收復瓦橋、益津、淤口三關,宋遼時稱關南十縣


困境中,仁宗認可了范仲淹的“歷代之政,久皆有弊;蔽而不救,禍亂必生“的觀點,以其為樞密副使,以歐陽修為太常丞,辭去了老宰相呂夷簡,開始實施全面改革。

蘇舜欽是范仲淹慶曆新政的積極參與者。他深知官員隊伍對於朝廷社稷的意義,對於當時官場上任人唯親、廣開後門、濫用私人的現象深感擔憂。權高位重的人拼命提拔門生親信,把持各路衙門,牟取個人私利,這樣下去,大宋的根基會被腐蝕,弊病叢生。

為此,他在《上範公參政書》中向范仲淹提出了自己的具體建議:新政的條目繁多,但總要分輕重緩急,重點問題先予實施,如限制官吏子弟恩蔭制度氾濫,完善科舉考試,加強地方官選拔任用,而更改磨勘、復職田、定贖刑之類,可以暫時放一放。

蘇舜欽心直口快,在信中還這樣質疑范仲淹:”某又竊觀閣下所為,於時亦孜孜數有建白,未甚為曠,是何毀之多也!豈誠之少衰,不銳於當年乎?“說實話,蘇舜欽所在的進奏院,只是個文書中轉機構人員,類似於現在的文電收發室、機要局,如此說話未免太耿直,但范仲淹還是倍感欣慰,按照建議對改革”多所更張“。

事實上,蘇舜欽的確看到了新政存在的問題。表面看一派新氣象,實際上手忙腳亂,進展緩慢,不得不“因循姑息”的地方太多了。新政的措施,很多都涉及現行的官僚體制和官員自身的利益,像層層疊疊的蜘蛛網,動一點而牽扯全身。蘇舜欽是個剛直敞亮的人,對於這些並沒有很深的歷練,而當他公開把《上範公參政書》遞上去,也就正式表明了他改革派的立場,招來了保守派對他的忌恨。

  

賽神蒙冤

  

正當改革逐步推行之時,保守派卻處心積慮,拋下一顆顆重磅炸彈。當時蘇舜欽所在的進奏院發生了一件看起來不大的事,斷送了他的政治前途,也成了新政夭亡的助推力量。

1044年的十月,進奏院舊例舉行迎神賽會。祭祀活動結束後,會舉行一次集體聯歡性聚餐。蘇舜欽與右班殿值劉巽商議,把平時拆封奏章的廢紙賣掉充作經費,邀請幾個好友過來聚聚。席間,有人提議找幾個歌女助興,多數人一致同意,蘇舜欽不想掃興,未置可否。

此事被當時的太子舍人李定告發,於是御史臺王拱等人在皇帝面前參奏眾人,認為濫用朝廷經費、召青樓歌女行為有傷風化。正是這個李定,三十五年後任御史中丞,又一手炮製了“烏臺詩案“,讓蘇軾蒙難。說起來,汴梁酒肆歌坊林立,酒店老闆為推銷自家佳釀,找一些女子來促銷,和青樓歌女是存在本質不同的。另外,京外官員拿官家地上賣柴蒿稻穀的錢補充宴會,也不稀奇。雖然明裡是被禁止的,但判罰的尺度,全在於審查者是否處心積慮,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

說到底,此事是觸犯了仁宗心裡的一個禁忌:朋黨,這是封建士大夫屢試不爽的攻擊手段。早在這年四月,宋仁宗接到宰相章得象等人的參奏,特意找來歐陽修、范仲淹詢問,其後歐陽修還特意寫下了《朋黨論》來辯駁。范仲淹等人的觀點是,是否結黨不重要,關鍵在於聖上會用人。只要賢能的君子聚集在一起,能辦好事,對國家並沒有什麼壞處。


蘇舜欽,從改革派到被貶:君仁臣賢,為何走不出傳統士大夫困境?

歐陽修《朋黨論》

范仲淹等人的話讓仁宗敏感地意識到,有才有德的人也是會結黨的。站在君子們的角度,聖上只要不暴虐,聽忠言,用心體察,就可以行王道之治。但仁宗是皇帝,是站在山巔上的人,俯瞰平原,他看到的風景和常人不同。大臣能力如何,這不是第一位要考慮的因素,而是要考慮趙宋家族的長久統治,所以他難以容忍任何形式的結黨。

很快,隨著範、歐等人被貶出朝,宋與西夏又達成了議和,用歲幣換取和平,變法圖強的誘因失去了,新政也就不那麼迫切了。 幾個月後,蘇舜欽的事無疑又撞上了槍口,又點燃了皇帝心裡的定時炸彈。在皇帝的失望之下,蘇舜欽等一班才俊被除名勒停,即在官籍削去名字,降為平民,追回其出身以來的文字。這樣“一抹光”的嚴厲處罰,讓歐陽修深為可惜,他說:“子美可哀,吾恨不能為之言!”

滄浪明志

慶曆五年春(1045年),身心俱疲的蘇舜欽攜妻兒離開了京城這個傷心地,向蘇州進發。“脫身離網罟,含笑入煙羅。窮達皆常事,難忘對酒歌。“失意的他索性改換心情,出世做個桃源人。他在蘇州買下一處廢棄之地,相傳為五代吳越廣陵王錢元璙的池館,取名“滄浪亭”。靈感來自屈原的《楚辭·漁夫》:“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他遍思平生遭遇,皆因剛直口快,一味地倔強,真以為“舉世混濁,唯我獨清;眾人皆醉,唯我獨醒”,到頭來,既辜負了范仲淹的提攜之恩,也害得朋友一起被貶,親人受難。他以“滄浪翁“自號,正是要提醒自己:洗帽還是洗足,取決於水的清澈。人不能違逆勢,有什麼條件就做什麼事,處江湖之遠,依然可有詩書酒茶,一棹清風相伴。


蘇舜欽,從改革派到被貶:君仁臣賢,為何走不出傳統士大夫困境?

滄浪亭


這時的蘇舜欽雖號“滄浪叟”,其實他的內心既矛盾又焦慮,從來都做不到超脫,一直苦等著沉冤昭雪。1048年九月,仁宗再次起用他為湖州長史,長史一類的散官相當於地方官的助手,雖是閒職,但畢竟看到了曙光,只可惜蘇舜欽這時已病入膏肓。他沒有像後輩蘇東坡一樣扛過烏臺詩案的政治災難,這年十二月,四十一歲的他帶著深深地遺憾辭世了。

道不勝於命,命不會於時,這兩句話正是蘇舜欽一生的寫照。他參與新政,有心為家國憂患、君王黎民盡綿薄之力,卻無端做了士大夫集團相互傾軋的犧牲品。當皇帝向群臣問出“君子也會結黨”的問題時,人人退縮,拼命地洗清自己,卻可以把“朋黨”當做最有效的武器攻擊政敵。一件打著道義禮法為幌子的事件,可以上升到比喪師失地、富國強兵更要緊的高度,足見逐漸腐化的北宋士大夫階層勇於政治內訌的特點,綿延百年,直到北宋滅亡。這樣複雜的政治環境扼殺了蘇舜欽。

錢鍾書曾在《宋詩選注》中說:“憤慨國勢削弱、異族侵凌而願意破敵立功的那種英雄抱負——在宋詩裡恐怕最早見於蘇舜欽的作品。”

所以千年之後,歷史不再記得那些朝堂之上爭得頭破血流的權貴,卻還記得一介小官吏蘇舜欽,”位雖卑,敢道人之所難言“,同樣還記得他的師友范仲淹與歐陽修,還有一大批為了挽救國家頹勢而變革的推動者,身體力行的實幹家。他們救世康民美好藍圖雖然失敗,但他們之間的佳話卻流傳千年,他們筆下的滄浪亭、岳陽樓,成為了獨特的文化符號。


2、《蘇舜欽資料彙編》,周義敢、周雷編

3、《北宋慶曆士風與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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