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

叔本華: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


論愛情與性愛


我們有過的經歷,雖然這不是每天都可體驗到,的確證實了我們對某一異性的熱烈、但卻可被控制的喜愛,在某些情形下,會演變成一種強烈無比的激情。到了這個時候,人們就會拋棄一切顧慮,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和堅持克服一切艱難險阻;為了滿足這一激情,人們甚至毫不猶豫地拿生命去冒險;如果這一激情肯定無法獲得滿足,人們甚至不惜放棄生命。


叔本華: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


每年在歐洲我們都至少看到好幾個屬於“對於他們的死,我們無從知曉”(賀拉斯語)的人,因為記錄他們這些煩惱的人除了官方報告的記錄人和報紙記者以外,別無他人。讀一下英文和法文報紙所登的警察報告就會知道我所說的並無虛言。不過被這一狂熱激情送進瘋人院的人數就更多了。最後,每年我們都會聽聞一兩樁殉情案例:當事人由於外在情勢的阻撓而無法結合,竟雙雙共赴黃泉。可是像這樣的事情始終讓我感到費解:這些彼此相愛、並且期望在享受這種愛情中得到至高快樂的人,為何不採取這一最極端的手段:脫離一切關係,忍受各種不便,而是把這對於他們來說至高無上的幸福,連同自己的生命拱手讓出。


至於強烈程度稍遜的愛情,以及它對人們的輕微襲擊,每天我們都有目共睹;如果我們還不至於那麼衰老的話,我們還通常有心共感呢。經過這一番的回憶,我們也就既不可以懷疑這種愛情的存在,也不能懷疑它的重要性;這樣,我們就不會因為一個哲學家探討這一屬於所有文學家的永恆主題而感到奇怪;相反,我們會對此感到迷惑不解:這樣一件在人們生活當中扮演著如此重要角色的事情,至今為止竟然幾乎完全被哲學家所忽略;這一方面的素材仍然未經處理。


叔本華: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


我根本不可以寄望那些本身就受著性愛激情的控制的人贊同我的觀點;那些人絞盡腦汁地以最高尚、最理想和最超凡脫俗的形象表達他們洋溢的感情。對於這些人來說,我的觀點是太過肉體和物質方面的,儘管我的觀點其實是形而上、甚至是超驗的。他們也不曾想一下:如果現在激發他們寫下田園抒情詩和十四行詩的對象早出生 18 年,那他們就可能難得向她投去哪怕是匆匆的一瞥呢。

所有的愛戀激情,無論其擺出一副如何高雅飄渺、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都只是植根於性慾之中;它的確就是一種更清楚明確、具體特定、在最嚴格意義上個人化了的性慾。


牢記這一事實以後,我們現在就考察一下性愛——它有著各級強烈程度和多種細微差別——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僅在戲劇和浪漫小說裡面,同時也在這世界的現實生活當中——在這裡,性愛表現為至為強勁、活躍的推動力,它僅次於對生命的愛;它持續不斷地佔去人類中年輕一輩的一半精力和思想;性愛是幾乎所有願望和努力的最終目標;至關重要的人類事務受到它的不利左右,每過一小時人們就會因為它而中斷正在嚴肅、認真進行的事情;甚至最偉大的精神頭腦也間或因為它而陷入迷惘和混亂之中;它無所顧忌地以那些毫無價值的東西干擾了政治家的談判、協商和學者們的探求、研究;它會無師自通地把傳達愛意的小紙條和捲髮束偷偷地夾進甚至傳道的夾包、哲學的手稿裡面;每天它都挑起和煽動糊里糊塗、惡劣野蠻的爭執鬥毆,解除了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聯繫,破壞了最牢不可破的團結;它要求我們時而為它獻出健康或者生命,時而又得奉上財富、地位和幸福;它甚至使先前誠實可靠的人變得失去良心、肆無忌憚,把一直忠心耿耿的人淪為叛徒。


總的看來,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它執意要把一切都顛倒過來,弄成混亂的一團糟。如此這般的情形,使我們忍不住大聲發問: 為何這般喧譁和忙亂?這些渴望、吵鬧、害怕、困頓,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漢斯要找到他的格蕾特嘛;為何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扮演了這麼重要的角色,併為井井有條的人類生活帶來這些沒完沒了的煩擾和混亂?不過,真理的精靈會向嚴肅認真的探究者慢慢顯露答案:我們現在面對的可一點都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相反,這種事情的重要性是與人們所做出的認真、不懈的努力完全相稱的。所有情事的最終目標,不管其上演是穿著拖鞋抑或穿著厚底鞋,實際上比人生中任何其他目標都重要;它們值得人們如此一絲不苟、認真地展開追求。也就是說,這些情事所決定的不是別的,而是下一代人的構成……


叔本華: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


當我們退出舞臺以後,將要粉墨登場的角色——他們的存在和素質——就全由這些風流韻事所決定。正如這些將來的人,其存在完全是以我們的性慾為條件,同樣,這些人的真正本質,則為滿足性慾,即進行性愛而由個人做出的選擇為前提;他們的本質,無論在哪一方面,也就由此不可挽回地確定了下來。(思廬哲學編輯)人們為此做出的選擇是解答這整個問題的關鍵;逐級探索一遍強烈程度不一的性愛激情——從只是一般、泛泛的喜歡一直到最狂熱的激情——那我們就會更加精確地瞭解這些選擇是如何進行的。這樣,我們就會了解到愛慾激情的不同強度源自這種選擇的個人化程度。


現在一代人的總體情事,就是人類為將來一代人的構成——而將來一代人又決定了以後無數代人的構成——所做出的考慮。這事情極其重要,因為它並不像其他事情那樣,只關乎個人的悲歡哀樂,而是關乎將來人類的存在和特定構成;因此,個人的意欲得到了加強,並作為種屬的意欲出現了。正是因為事關重大,情愛事件才顯得莊嚴偉大和崇高感人,愛情的狂喜和痛苦也才有了超驗的特性。千百年來,文學家樂此不疲地通過無數事例把愛情的這些心醉神迷和傷心欲絕表現出來,因為沒有任何其他題材能比性愛更加吸引人們的興趣。由於這一題材涉及種屬的喜怒哀樂,而其他各類題材只關乎個體的事情,所以,它與其他題材的關係就像是一個實體與這一實體的某一表面的關係一樣。正因為這樣,一部戲劇如果缺少了愛情情節,那它就很難吸引觀眾的興趣;並且,無論人們如何週而復始地重彈這一老調,它也永遠不會有窮盡的時候。被我們意識到的、沒有以某一特定異性為目標的泛泛的性衝動,(思廬哲學編輯)就其本身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在現象之外的生存意欲。但在意識裡顯現、目標指向了某一特定個人的性慾,就其本身而言,則是作為一個特定個體而存在的意欲。當後一種情形出現時,

雖然性慾本身是一種出於主體的需要,但它卻懂得非常巧妙地戴上一副客觀讚賞的面具以欺騙意識;大自然需要運用這種策略以達到其目的。


在每一個兩情相悅的例子裡,無論男女雙方彼此的讚賞和欽佩顯得多麼客觀和帶有如何崇高的意味,其惟一的目標只是生產一個具有特定本質的個體而已。這一事實首先可由這一點得到證實:在這種戀愛事件裡,重要的或許不是彼此的愛慕,而是佔有對方,也就是說,享受對方的身體。儘管我們確信得到了異性一方的愛慕,但如果無法獲得她的身體,前者絲毫無法彌補後者,並給我們以安慰。不少碰到這種情形的人,已經開槍了斷自己。相比之下,那些深愛著對方,卻又得不到對方同樣愛意的人,只要能夠佔有對方的身體,亦即得到肉體的歡娛,那他也就可以勉強湊合。要得到這方面的證明,我們可以看看所有那些強迫性的婚姻;還有就是雖然女方對男方沒有愛意,但男方通過贈送大量的禮物和做出其他犧牲而換取女方的歡心;另外還有強姦的例子。


整段浪漫情事的真正目的就是生下這一特定的小孩,雖然沉浸在愛情之中的當事雙方並不會意識到這一點;至於為達到這一目的而採用的手段和方法則是次等重要的。儘管那些具高尚和多愁善感心靈的人,尤其是那些處於熱戀之中的人如何大聲反對我的這一大膽、不客氣、現實的觀點,但他們可都是錯的。這是因為:難道下一代人的個性素質不是一個比那些洋溢的激情和脫離現實的肥皂泡高得多和有價值得多的目標嗎?的確,在這世上所有的目標當中,還有一個目標比這一目標更重要和更遠大嗎?也只有這樣的目標才配得上我們對愛之激情的深切感受,與愛情相伴的認真、執著,以及這愛情賦予當時情景中微小細節的重要性。只有當我們把這一目的認定為真實的,那我們為了得到心儀的對象而經歷的瑣碎事情和沒完沒了的折騰、痛苦才似乎與整件事情相稱。這是因為將來一代,及其全部的個性特質,就是經由這些努力和操勞才得以進入生存。


叔本華: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


事實上,早在我們為滿足性的衝動而執拗和具體確切地做出深謀遠慮的選擇時,這將來的一代就已經蠢蠢欲動了。兩個戀人間逐漸加深的愛慕實際上就是新個體的生命意欲,而這新個體就是兩個戀人可以並且渴望生產的。事實上,這一個體在這一對男女那充滿渴望的四目交投之時,就已經燃起了新生命之火,他們彼此間的渴望宣告了新的個體將是和諧勻稱、構造良好。男女雙方感覺到了要實實在在地結合、彼此融為一體的渴望,而這融合的一體能夠從此存活下去;這一渴望最終就在男女雙方所生產的孩子身上得到了實現。在孩子的身上,從父母雙方傳過來的素質融會結合、自成一體地繼續生存下去。


反過來,一對男女間彼此明顯持續的反感則公開顯示由他們兩人生產的孩子只能是一個結構糟糕、欠缺自身和諧、不盡美滿的生命。據此卡爾德隆把殘忍、可怕的色米拉彌斯稱為出自空氣的女兒,並把她作為謀殺丈夫、實施強姦以後生下的女兒介紹給我們——卡爾德隆的做法是別有一番深意的。但是,最終以這樣的力量把異性兩人專門湊合在一起的,是表現在整個種屬中的生存意欲。


被愛的個人越能夠惟一滿足愛人的願望——無論這是被愛人外在部分抑或內在素質的原因——和投合愛人那因其自身個性而產生的需要,那這種激情就越強烈。關於這一點,隨著下面更進一步的討論,就會變得更加清晰。我們首先從根本上傾向於愛戀健康、力量、形態和相貌的美,也就是青春,因為意欲首先爭取展現的是人種的種屬特徵——這是人所有個性的基礎。一般的打情罵俏、談情說愛不會要求除此之外更多的東西。


與人的種屬特徵幾個方面相關的則是更專門和特別的要求——這些我們將繼續具體地探討。而一旦看到可以滿足自己特別的要求的異性對象,性愛的激情就會油然而生。但達到最高程度的激情則出自兩個彼此契合得天衣無縫的個性。正是由於這種契合的作用,父親的意欲,亦即性格,和母親的智力在互相結合以後,就可以完美地完成這樣一個個體——對這一個體,那普遍的、在這整個種屬當中展現自身的生存意欲懷有巨大的渴求,這一渴求是與意欲的大小互相吻合的;一個凡夫的心感受到了超乎他的心所能承受的渴求。而這種渴求的動因也同樣是在個人的智力所能理解的範圍之外。這也就是真正、巨大的激情之魂。


那麼,兩個人越是完美地在多種多樣的方面互相契合對方——這些具體的方面我們將在稍後討論——那這兩個人相互間的激情就越強烈。在這世上並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所以,某一個別的女人只能最完美地適合某一個別的男人——這都是針對將要生產的小孩而言的。真正狂熱愛慾的產生是和兩個這樣個別、確定的人能夠彼此相遇同樣的稀罕。但由於這種可能性對於每個人來說始終是存在的,所以,在文學家的作品裡面,關於這種激情之愛的描寫就能為我們所理解。正因為相愛激情的目的本來就是那將要生產的孩子及其具備的素質,而這也就是這種激情的內核,所以,兩個年輕和具一定文化、思想修養的異性,由於在氣質、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相同一致,他們之間就可以存在一種不含性愛成分的友誼。


叔本華: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


事實上,在性愛方面,他們甚至會產生某種反感和厭惡。這其中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結合、生產出來的孩子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會帶有不和諧的素質;一句話,小孩的存在與本性會與生存意欲——它通過種屬表現出來——的目標不相符合。如果情況恰恰相反,雖然氣質、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不相一致,並由此產生了相互間的反感,甚至敵意,但性愛卻是可以產生和存在的;如果性愛矇蔽了當事人,使他們對上述那些差異視而不見而導致了婚姻,那這樣的婚姻將是非常不幸的。(思廬哲學編輯)現在我們將更加深入、徹底地探討性愛這一問題。自私和利己這一特質深深地普遍植根於每一個性之中;如果要刺激某一個體生物活動起來,那麼,我們惟一可以確信達到這一目的的就是利己的目標。雖然種屬跟弱小的個體相比,擁有對個體更為優先、密切和更大的權利,但是,當個體需要為種屬的構成和持續生存行動起來,甚至做出犧牲時,個體的智力並不能夠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以致可以為著這一目的發揮作用,因為智力只是為服務個體而設計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大自然要達到自己的目的,那就只能通過讓個體產生某種錯覺,好讓事實上只是對於種屬有好處的事情,在個體的眼中變成了屬於自己的好事。這樣,個體才會在錯覺地以為為自己服務的情況下,為種屬盡力。


在這一過程中,某種幻象——它在事成以後就馬上消失了——在這一個體的眼前晃動;它取代現實,成為了個體行事的動因。這一錯覺就是本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可以把本能視為種屬的感覺——它把對種屬有益的東西呈現給了意欲。但因為意欲在這裡已經成了個體的意欲,所以,必須讓它受騙,以便把種屬..的感覺所呈現的東西,讓它透過個體的感覺加以發覺,也就是說,讓個體誤以為在追求自己的目標,其實只是致力於普遍(這個詞在此採用了本來的含義)的目的。我們在動物的身上最清楚地觀察到本能的運作過程——因為動物的本能發揮著至為重要的作用;至於瞭解本能的內在運作過程,那我們則只能通過觀察、感覺我們自身,這和了解一切內在的東西是一樣的。當然,人們會以為人幾乎是沒有本能的,那頂多是新生嬰兒尋找和緊抓母親乳房的那種本能而已。其實,我們有一確定、清晰、甚至複雜的本能,也就是說,精細、認真、一意孤行地選擇具體特定的異性以獲得性滿足的本能。


另一個體的美或醜與這種性慾的滿足本身,也就是說,只要這種滿足是基於個人某種迫切需要的感官樂趣,是根本沒有關聯的。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相當熱切地考慮異性對方的美、醜,以及由此做出小心、謹慎的選擇——這種做法因而很明顯與選擇者無關,雖然選擇者誤以為這是他自己的作為;這其實是跟真正目的,跟兩人要生產的小孩有關,因為真正的目的就是儘可能得到種屬純粹和正確的典型。也就是說,由於種種肉體上的意外和道德上的劣性,人的多種多樣退化和帶缺陷的形態也就出現了;儘管如此,人的真正典型,連帶其各個部分,總會被重新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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