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十八回有一段描寫“薛大傻子”薛蟠的文字，頗為風趣而傳神。當時，薛蟠和寶玉、馮紫英，還有歌妓雲兒等人聚在一起喝酒，以女兒“悲”、“愁”、“喜”、“樂”為題行酒令，輪到薛蟠時：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便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方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做忘八，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著腰說道：“你說的是！快說底下的罷。”薛蟠瞪瞪了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蠍道：“繡房鑽出個大馬猴。”眾人哈哈笑道：“該罰，該罰！先還可恕，這句更不通了。”
薛大傻子花花公子一個，胸無點墨，整天拈花惹草，胡作非為，自然“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但他說出了一個讓很多紅學家都解釋不好的東西，就是“大馬猴”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馬猴者，管馬的猴子也。
在中國古代民間的傳說和迷信中，馬與猴有特殊關係。陳師道《後山居士文集》卷一《猴馬》詩，有一段《小敘》，意思說：楚州紫極宮的牆上有一幅壁畫，畫中一隻沐猴（獼猴）摔著馬韁玩耍，馬因韁繩抖動而受驚。在馬身後的圉人（牧馬人）沒有看到前面摔繩子的猴子，以為是馬在無故嘶鬧，便拿著鞭子打馬。《小敘》還說：“人言‘沐猴宜馬’，而今為累。作詩以導馬意”。所謂“導馬意”，就是用馬的語氣申訴它被誤打的冤情。詩中有句說：
沐猴自戲馬自驚，圉人未解猴馬情。
“猴馬情”如何，我們暫不去“解”它，重要的是陳師道這裡引了一種“人言”，也就是世俗的一種迷信：“沐猴宜馬”。南宋任淵在作《後山詩注》時，曾引唐韓鄂《四時纂要》說：
常系獼猴於馬房，辟惡消百病，令馬不著疥。
可見從唐朝（也許還更早）起，就有這種傳說：在馬廄裡關上一隻獼猴，可以“辟惡”，消除馬病，最重要的是可以使馬不會生疥瘡。這種猴，就是薛蟠所說的“馬猴”。
另一個宋代詩人梅堯臣的詩裡也證實了這種傳說，《梅宛陵集》卷十八《和楊高品馬廄猢猻》詩中就有“嘗聞養騏驥，辟惡系獼猴”的句子，把陳師道所說的“人言”做成了兩句詩。
南宋洪邁的《夷堅志》是一本傳奇小說集，書裡保存了很多古代神秘文化、民俗學的資料和大量的民間傳說故事。關於馬猴的故事就有好幾則。比如《夷堅三志辛》卷四四《孟廣威獼猴》，講孟廣威“好養馬，常蓄獼猴於外廄，俗雲與馬性相宜”。《夷堅支志丁》卷十《蜀獼猴皮》一篇，還記載了洪邁自己的二兒子從夷陵帶回一隻猴子，放到馬廄裡餵養的事。還有《夷堅志補》卷四《孫大》：“畜一猴，甚馴，名之曰‘孫大’，嘗以遺總管夏侯恪，置諸馬廄。”
金代，道教全真教的始祖王哲，曾用詞的形式講哲學，宣傳道教的教義。他的這些詞收入唐珪璋先生所編的《全金元詞》中。其中《風馬令》和另一首《風馬兒》都說：“意馬擒來莫容縱，……被槽頭猢猻相調弄 ”。“風馬”就是“瘋馬”。他的意思說，修道的人不要心散神疲，意志不集中。不要象放出的馬那樣瘋狂奔跑，被管他的“槽頭猢猻”調遣戲弄。還有一首《搗練子》也有“猿騎馬，逞顛耍”之句，都是用馬猴來作為比喻的對象，這也證明馬猴的傳說，在當時是婦孺皆知。不然，王哲的比喻就不會有人懂了。
清朝道光年間，湖南寧鄉的學者黃本驥作《湖南方物志》，其中也有一段關於馬猴的記載：明代吉王府中的馬廄裡養有一隻猴子，吉王的女兒後來嫁給善化（今屬長沙郊區）李姓子，這隻猴子也隨陪嫁的馬來到了李家。後來它又進入了長沙城。到黃本驥時代，已隔吉王嫁女有近三百年。據說這隻猴子還時常在長沙街上出沒，被稱為“長沙老猴”。黃本驥還說明，這隻猴子雖然老，卻“不為人祟”。所謂“為人祟”，就是猴子成精而害人。可見在馬廄養猴，在明代依然，而黃本驥時代，這個習俗也就不那麼流行了。
猴子成精“為人祟”，這個傳說一直流傳到現代。筆者居於湘中，小時候住的是一個有百餘間房子的大屋，過去原是地主的莊園。兒時，老輩常常告訴我們晚上不要獨自出門，據說這個大屋裡有一個“猴子精”。經常出來作“祟”。這雖然虛妄，卻並非完全“無根之談”。這樣大的莊園，過去一定有馬廄，馬廄裡也許養有“馬猴”。這個大屋裡曾有猴子，可能是事實。至於它是否還活著，或是否已成精，成精後是否“作祟”（比如從“繡房鑽出”），那就不得而知了。記得我小時候就常常希望找到這隻猴子，即使它嚇人也不怕也。
當然，說到馬猴成精，最大的也最著名的“猴精”，自然非孫悟空莫屬。
想當年，吳承恩創作《西遊記》的時候，一定是從“馬猴”的習俗和傳說中獲得了靈感（孫悟空姓孫，也和《夷堅志補》裡那隻猴子叫“孫大”一樣，是取“猻”的諧音），因而寫出了第五回
《官封弼馬心何足》那一章精彩文字。所謂“弼馬溫”，就是“闢馬瘟”的諧音，也是“馬猴”的歇後語，玉帝的意思，是說你這猴頭，敢在下界自稱“齊天大聖”，真是膽大妄為！到馬廄裡給俺“闢馬瘟”去吧！聰明的孫悟空，一經採蟠桃的仙女點撥，自然就馬上明白了玉帝的對自己的嘲諷和輕視，於是他憤反西天，闖出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禍。明朝的謝肇淛看出了《西遊記》的這段遊戲筆墨，他在《五雜俎》卷九說：“置狙（就是猴子）於馬廄，令馬不疫。《西遊記》謂天帝封孫行者為弼馬溫，蓋戲詞也。”
吳承恩的想象並未到此結束，在第十六回，他又寫了一章《愁鷹澗意馬收韁》，描寫孫悟空如何戰勝小白龍，在菩薩幫助下，將小白龍變成了一匹白馬，為孫悟空師徒服務。這又是在演示“猴馬”的傳說。
孫悟空降服小白龍的故事裡面還含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心猿意馬”是一句古老的成語，現代很多詞典都把“心猿”和“意馬”同等看待，認為二者都是躁動不安的象徵。其實，這句成語典出佛經，而佛教中的“心”與“意”是有區別的。
“心”相當於現代所說的“理智”，或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所說的“超我”，而“意”則相當於“情慾”，或弗洛伊德所說的“本我”。
“心猿意馬”的原意應該是用“心猿”來制服“意馬”。這個成語的原意後來發生了變化，與其語源有所不同了。唐敦煌變文《維摩詰經·菩薩品》：“卓定深沉莫測量，心猿意馬罷顛狂”，宋道潛《參寥子詩集》卷十二《贈賢上人》：“心猿意馬就羈束，肯逐萬境爭馳驅。”其本意是勸人學佛，不要“意”志不堅定，要控制自己的“意”念，服從於“心”的指揮，就象“馬”，受“猿”的控制一樣。“意馬”只有在“心猿”的監控下，才可能“罷顛狂”。
吳承恩寫作《西遊記》，原本就有宣揚佛旨的目的，他通過孫悟空戰勝白龍馬這一形象，來宣傳“心猿”戰勝“意馬”、一心向佛的意義。這一點，以前研究《西遊記》的學者似乎還未曾提到，所以在這裡不憚其煩，略加申說。前引王哲的詞，也是這個意思。這其中又可以看到道教和佛教互相融合、互相借鑑的一些蛛絲馬跡。
近代以來，“馬猴”的習俗逐漸淡薄，但是猴與馬的關係又生髮了新的意義。
在封建社會，為討吉利，人們常常在家裡懸掛一幅猴子騎馬的圖畫；出門送禮，也有送一些猴子騎馬的飾物、器物和玩具等。這種“猴子騎馬”，並不含有“闢馬瘟”或“以猴御馬”的含義，而是採用中國傳統的以物名諧音寓意的方法，取“馬上封侯”之意。或猴子背上又加上一隻小猴，取“輩（背）輩封猴”之意。或在馬、猴之外，又加上一隻蜜蜂或一隻楓樹，以與“封”字諧音。封侯拜相，升官發財，這是封建社會中的人們，尤其是讀書人追求的理想，用“猴子騎馬”來祝願男子“馬上封侯”，自然會受到人們的歡迎。就象畫一張五個蝙蝠的畫，祝願“五福齊來”，或畫上兩上柿子、一隻如意（俗名“不求人”的搔癢器），便表示“事事如意”一樣。現代已經無“侯”可“封”，所以這種“馬上封侯”的物事，就難得一見了。這又與中國傳統的禮儀風俗有關。這裡就不扯遠了。
馬上封侯&人騎玉馬
我從超星圖書館中找出了一張“馬上封侯圖”，可惜圖片不太清楚。我又從一個網站看到一張漢代玉雕作品的圖片，被標明為《人騎玉馬》。但我看了半天，覺得馬上的這個人有些像一隻穿著衣服的猴子。漢代雕塑，在寫實方面是很準確的，而這個玉雕的人和馬比例很不相稱，因此我疑心，這是一幅“猴騎玉馬”。可惜我沒有見到過這件玉雕，也沒有見到過更大一點的攝影，不能判斷。這裡將這幅小圖也貼出來，以求教於博雅之士。
我還曾在一本《玉器全集》裡，看到過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館（Asian Art Museum）收藏的一件漢代玉雕作品的圖片。一隻猴子騎在馬背上，另外一隻猴子牽著馬韁。這也許是馬廄養猴習俗的最早物證。而編輯者不知這個習俗和傳說，卻根據現代常見的習俗，將這件玉器標名為“馬上封侯”，這是不對的，應該改正。可惜手頭沒有這本書，無法掃描圖像來與網友共賞。一些紅學家不能註釋“馬猴”，也是因為不知這個古老的習俗，所以很多注本對“馬猴”一詞就略而不注或注而不詳、注而不當。
話從《紅樓夢》說起，還從《紅樓夢》結束。《紅樓夢》第十五回，寫秦可卿出喪途中，鳳姐怕寶玉騎馬在外有所閃失，便對他說：
“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似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
有些紅學家在分析《紅樓夢》的文學藝術性時，特地指出鳳姐這句話中的“猴”字用得傳神，把寶玉騎馬的形象刻畫得很生動。這個“猴”字，名詞作動詞用，確實是神來之筆。
我們湘中俗語，也把冬天縮頸駝背，雙手抄在袖筒裡稱為“猴著兩隻手”，與鳳姐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我相信，曹雪芹是看到過“馬猴”的，不然，他也許想不出這個妙句來。他甚至還可能真正看到或聽到過“繡房鑽出個大馬猴”的事情，並十分貼切地借薛大傻子的臭嘴說出來了。
補記：新近又蒐集到一些與馬猴有關的文物圖片，選刊四種於下。
明·玉雕馬猴清·馬上封猴鼻菸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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