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拾畫筆記

吳鎮的畫有一種解悟生命的力量。在浩瀚的畫史長河中,吳鎮的繪畫更加關注的是生命的超越。吳鎮的“自覺覺他”讓當下的我們,總能在名利之外尋找到一份生命的恬淡和平靜。封侯拜相有如何,都不及籬邊圃內一方獨屬於生命的小天地。《洞庭漁隱圖》便是這樣一幅可以觀照當下生命的畫作。畫中題詩一句“只釣鱸魚不釣名”裡盡顯生命的超越與真實。


吳鎮(1280-1354),字仲圭,號梅花道人,又號梅道人、梅沙彌、梅花庵主等。嘉興魏塘鎮(今浙江嘉善)人。一生飽讀詩書,性情倔強而孤僻,中年度隱居。因家中貧寒,甚至以賣卜為生。吳鎮出生那年正是南宋滅亡的第二年,吳鎮對元朝的殘暴統治極為不滿。其題竹詩云:“斫頭不屈,強項風雪。”表明了吳鎮不與元朝合作的反抗情緒,“其畫雖勢力不能奪”。然而面對蒙古貴族的血腥鎮壓,吳鎮作為一介書生,也只能採取隱世態度,以此保持氣節。吳鎮在所居之處遍植梅花,以賞梅自娛,以書畫自遣。


元四家中的吳鎮,大抵是最“清澈”的一位。以“漁父”為意象的山水創作,幾乎是吳鎮的拿手好戲。他不似黃子久、王叔明那樣經歷過一段對官場生活的渴求與計較,也不似倪雲林那般絲毫不然風塵地獨立於塵世之外。吳鎮的繪畫中往往呈現出一派禪意的生命氣象。前人在《舊石軒畫談》中說“梅沙彌以畫說法”。在吳鎮盎然的筆情墨趣中,觀者感受到的是充滿人生的解悟感。吳鎮的畫之所以打動人,無關其外在形式上的經營,而根本在於繪畫本身所要說的生命法門。《洞庭漁隱圖》是吳鎮最負盛名的代表作,談黃子久繞不開《富春山居圖》,談倪雲林不得不談《容膝齋圖》、《六君子圖》,談王叔明不可不說《青卞隱居圖》,而談吳鎮,則離不開《漁父圖》、《洞庭漁隱圖》。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


一、《洞庭漁隱圖》:蘭棹穩,草花新


《洞庭漁隱圖》為仲圭的代表作之一,畫於1341年,仲圭時年61歲,已入花甲之年。《洞庭漁隱圖》採用了“一水兩岸”式的構圖方法,畫幅下邊以幹筆畫出三棵樹,其中兩株挺拔生長,而第三株則橫傾生長,與兩株挺拔的柏樹交錯著生長方向。三株柏樹枝葉繁茂,鬱鬱蔥蔥,展示著飽滿的生命力量。蒼鬱挺拔的松樹,傲立於清澈湖畔,這是藝術家們最熱衷的託物言志手法。


吳鎮對墨色的把控力極強,只看這三株柏樹,就充滿運用了墨色的濃淡乾溼效果,將柏樹的立體感、鮮活感呈現在世人面前。而在整體的氛圍上,吳鎮始終圍繞著“水”感進行寫畫。由於對漁父主題情有獨鍾,吳鎮的許多山水繪畫充滿運用了水的氤氳感,讓畫面彷彿置於水汽瀰漫的江湖河泊之中。於我看來,這是一種生命的水感。藉由這樣的水感,吳鎮,梅花道人試圖在發出生命的“水禪”。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1


柏樹下面的岸邊坡石淺草,非常注重對比虛實關係。坡石的肌理以皴為主,而淺草樹葉的部分則以染為主。皴染結合表現富饒豐沃的土地。這為柏樹的茂盛提供了充沛的營養。無怪乎世人評吳鎮的繪畫是“得皴染並舉之厚”。


橫斜生長的柏樹,枝幹延伸到水面上,為原本顯得單薄的水面增添了幾分詩情畫意。寬闊的水面,大部分區域空無一物。吳鎮這幅作品的構圖巧妙在,從中間分割開,上下各自可以獨立成畫,且同樣都是一幅精彩的山水畫。但是如果僅僅這樣簡單地分割,下面的部分便少了一份人間的煙火氣,而上面的部分則少了一份詩情畫意。吳鎮將人間的煙火氣與詩情畫意結合,創造出了這樣一幅既包含詩情畫意,又沾染著一份人煙的煙火氣的畫作。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2


空蕩蕩的水面並未做過度的水紋交代,深受禪宗影響的吳鎮,大概是要藉此進行一次禪的發問。水面的漣漪從何而來,又從何而去?水本無色無味無形,又何以看得見,又何以嚐出了甘甜,又何以知道水的存在。或許,水的存在是因為心性使然。臨近對岸的水面出,一葉孤舟飄在水上,孤舟上漁父正在擺弄著手中的魚竿,似乎是在借用魚竿來測量水的深度,以便可以正確調整水漂的深淺位置。


“漁父”是歷來畫家們熱衷於表現的題材。自屈原、莊子在各自的文學作品中出現了漁父形象之中,漁父也因此成為了一種象徵。元朝作為一個少數民族統治下的朝代,許多有志文人墨客並不願意與統治階層合作,從而選擇了歸隱的生活狀態。在此之中,“漁父”的清高、避世、逍遙、樂活、自在的生活為文人所追崇效仿。仲圭一生畫了許多《漁父圖》,可見其對漁父的情有獨鍾。朱良志評仲圭的漁父藝術說:“梅道人的漁父藝術,可以說是張志和、船子為代表的’水禪’的直接繼承者,沒有這樣的“水禪”,也就沒有了他的漁父藝術。”


今天我們所處的時代,“漁父”儼然已經成為了過去式,在內河湖泊中鮮有漁父的身影。但漁父形象卻已經成為了中國純粹的古典文化之中。好在,藝術家們為我們留下來豐富的漁父文字、繪畫作品可供我們賞品。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3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4


再看對岸的山巒坡石汀州,極有董巨的味道。事實上,吳鎮的繪畫的確深受董巨傳統的影響。山的礬頭、溼筆的長披麻皴,這些技法顯示著吳鎮對董巨傳統的繼承和發展。為了表現山中草木華滋的墨趣,吳鎮以溼墨點染草木,一片濃郁的草木盎然生長於山石之上。臨近漁父處,一叢叢水草蘆葦蕩既讓山的基底有了交代,又讓漁父的存在有了一個可依靠的對比物象,同時又點出了江南的區域。遠處的山平坦綿長,以淡溼墨勾勒出山的輪廓,三兩處點染再次交代山中草木華滋的景象。一條淡墨線條逐漸將人的視線拉向水氣瀰漫的江湖之中。


這幅作品的構圖採用了類似於馬遠、夏圭的“邊角”之法,只表現了山的邊角。我們知道,南宋馬夏傳統在元代乃至後來的明清都是很不受待見的。特別是在元代的文人圈子裡。而吳鎮並沒有收到當時畫壇的風向的影響,在繼承董巨傳統之外,也兼取了馬夏傳統。任何前人的經驗,在吳鎮這裡,都可以找到新的生趣,也足見吳鎮對自己繪畫的的信心,或者說是對自己生命體驗的信心。畫史記載,吳鎮與盛懋比鄰而居,但是,購買盛懋畫作的人擠破門檻,而吳鎮的畫作卻無人問津。妻子嘲笑他,他則說:“二十年而不復耳。”


在這幅圖上,有一首《漁父詞》題曰:“洞庭湖上晚風生,風攬湖心一葉橫。蘭棹穩,草花新。只釣鱸魚不釣名。”最後一句“只釣鱸魚不釣名”,足見仲圭的心性。“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而吳鎮寫畫,不為名,不為利。只為眼下真實的生命抒發和生命的解悟。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5


二、不為名利,只為生命解悟


吳鎮一生沒有做官,也不願做官。而書畫創作也並非他的職業。窮困潦倒之時,吳鎮便賣卜為生,而絕不會賣畫。少年時的吳鎮,曾學習劍術。這讓我想到李白同樣在少年之時學劍術,希望成為江湖俠義劍客的夢想。吳鎮是否有這樣的夢想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這段經歷至少也可以看出吳鎮是一個心繫江湖的人。他嚮往江湖的自在,嚮往江湖的純粹,嚮往江湖的風波。卻不向往官場的富貴名利。


《洞庭漁隱圖》中的江湖,是一個看不見的江湖。這裡的江湖,沒有風波,平靜如鏡。雖然闊遠,但是因為有漁父和孤舟的存在,江湖也便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垂釣的漁父,不急不慢地坐在船頭擺弄著手中的魚竿測量水的深淺,面對這片浩渺卻又詩情畫意的江湖,漁父的從容,不正是吳鎮始終在追尋的生命從容麼?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6


吳鎮則稟性孤耿,終生不仕,從不與權勢者往來。從其題骷髏辭《調寄·沁園春》對蠅利蝸名之徒的諷刺中可見出他的處世哲學:“古今多少風流,想蠅利蝸名幾到頭,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兩度封侯,採菊籬邊,種瓜圃內,都只到邙山一土丘。”吳鎮不想做那“蠅利蝸名”的人,三回拜相又如何?兩度封侯又如何?都不如“採菊籬邊,種瓜圃內”。吳鎮的純粹,在元四家中是如此的與眾不同。世人都說倪雲林孤潔,而在我看來,吳鎮,梅花道人的孤潔是生命真實的孤潔,是鮮活塵世中所展現出來的屬於漁父的孤潔。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7


吳鎮也是元四家中唯一一位幾乎不與其他三位來往的文士。在元代,文人之間興起了一股相互之間題詩贈畫的風潮,彼此之間也多有往來。而吳鎮不同,從現有的畫史材料中,我們看不到吳鎮與任何一家有過多緊密來往的記錄。他在一個自己構建的江湖中獨處著,不遠離塵世的喧囂,又不湊上去,只是乘坐一葉孤舟,手持一竿,在江湖中,在山水中,體驗生命的瀟灑、從容與自在。


馬夏的邊山,似乎是一種精心的結構。邊山之外的風景如何?吳鎮知道,但是他不願意在畫作中展現那種宏大的山水,他所關心的只是籬邊、圃內。如果連籬邊、圃內的生活都無法眷顧,又如何去眷顧更遠的宇宙?讀吳鎮的漁父山水,不是讀山水技巧,而是讀梅花道人的生命水禪。讀吳鎮的畫,讀的是生命的“自覺覺他”,在“自覺”中“覺生命之禪”。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8


吳鎮《洞庭漁隱圖》:洞庭湖上晚風生,只釣鱸魚不釣名

吳鎮《洞庭漁隱圖》局部9


三、好好照顧自己,超越自我不迷茫


人在江湖中,生命本是渺小的。宇宙自然給了人一個漂泊的江湖,這是對生命的寬容。但有些生命卻疲於在江湖中蠅營狗苟,為名為利;而吳鎮的生命,則是樂在風波,借風波不斷地進行著生命的覺悟。這是中國哲學在傳統中國繪畫中的體現,也是傳統藝術獨有的魅力。


人在這世間有許多的活法,人們也總是樂於在古人的智慧中尋找一種處世之道。之前興起的“曾國藩熱”,還要“李鴻章熱”,無不是在教唆人們如何在官場中、商場中做到處事不驚、應對自如,卻極少有人告訴當下的人學會真正正視自己的內心。曾國藩沒有錯,李鴻章也沒有錯,關鍵在於人們通過他們解了什麼樣的生命困惑。但是,遺憾的是,人們更願意去解開為官為商的困惑。


我有一位女性朋友,此前是室內設計師。但是,在一段時間裡,她經歷了親人、朋友相繼的離去,這讓她開始思索當下人們的生命狀態。於是,她放下了自己的設計師身份,專注於尋找手工籃子,以籃子來承載一個生命的夢想——“好好照顧自己”。這是一個樸實卻有充滿力量的主題。人們熱衷於經營自己與他人的關係,自己與社會的關係,卻很少去經營自己與自己的關係。哲學家周國平說,每個人都有兩個我,一個是肉身的我,一個是心靈的本我。人的生命本質始終是這兩個我之間的關係的博弈。


好好照顧自己,實則是在力求讓人們通過照顧自己,眷顧自己,實現超越自我。超越自我,我們才可以站在一個更高的維度去看待肉身的自我。在這個維度下,世間的一切名和利,都不再重要了。曾有人說,醫院是一個可以看見真實的地方。在醫院裡,人們直接面對生老病死,所有的名和利都不再重要,人們將直接關注生老病死本身。人間的真情,人間的愛恨,在這裡都如此的真實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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