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往事

我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我的童年和少年就在鄉村度過。那時,我們國家的物質生活比較匱乏,精神生活也比較單調,對於偏遠的山村那就更不用說了。凡是能滿足人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事物總是彌足珍貴,總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在我的記憶中,過大年和看電影就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因為它們是對那時匱乏的物質生活和單調的精神生活的極大滿足。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對過大年和演電影的期盼中度過的。尤其是看電影,更是在我記憶深處留下了深刻而難忘的烙印。無論夢醒,那放在細腳伶仃的三腳架上、挑著兩個悠悠旋轉的膠捲盤的、渾身都洋溢著藝術範兒的放映機,經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我甚至認為藝術之神的形象就應該照著放映機的模樣設計才合適。我見證了中國電影在鄉村的發展,熟悉放電影的每個環節,記得那時許多電影情節和放電影時的趣事。電影是我瞭解外界的窗口,電影甚至對我的人生都有重要的引領作用。


我敢說我小時候看過的放映設備是中國最原始的,比一百多年前剛剛傳入十里洋場的上海灘的電影設備還要落後。那時候,我們那一帶的山村還沒有通電,用的是一臺8.75mm放映機,給放映機配備的是腳踏式發電機。其時的大上海早已用上發電廠的電了。


為了適應山村的落後環境,就不得不配備落後的人力發電機。腳踏式發電機外形大致像兩臺並排的自行車。放映時,需要兩人像蹬自行車那樣給發電機提供動力。那時我還很小,電影的情節我根本看不懂,我對放映機更加感興趣,我常常會到放映機那裡看放映員如何操作放映機。當時的放映員就相當於現在的網紅,許多人都不知道公社書記是誰,但全公社都沒有不認識公社的放映員的。我當時覺得放映員不僅能每天看電影,而且能走遍全公社為全公社的人們演電影,簡直就是最風光的職業。那些精神抖擻蹬著腳踏發電機的叔叔們,像騎在戰馬上凱旋而歸的將軍,也著實讓人羨慕。


放映員是公社選派的,全公社才只有兩人,我不敢奢望能成為放映員。但每次蹬發電機的都是我們村那些年輕的叔叔們,而且每當換膠捲時都要換人。記得一部電影一般有四盤膠捲,一場電影演完一般要換四次人,一共能有八人參加,比當放映員的機會多多了,所以我覺得我長大後肯定也有機會去蹬發電機。我盼著自己早日長大,好去實現蹬發電機的願望。但遺憾的是,我還沒有長大,那臺腳踏式發電機就被淘汰了,代之而來的是突突作響能夠自己運轉的汽油發電機,我那童年的夢想也就被扼殺在搖籃中。再後來,當然是那臺突突作響的汽油發電機也被淘汰了,因為高壓輸電線已經通到了我們公社和我們村。


後來,縣商業局帶著一部寬銀幕電影來公社慰問演出,相比之下,我才知道我們公社的放映機是多麼的簡陋而落後。由於當時的場地所限,人家那塊巨大的銀幕還沒有完全展開,就已經有我們公社電影銀幕的6倍大,所用電影膠捲的寬度大約是我們公社電影膠捲的4倍,而且有兩部遠比我們公社的高大威猛的放映機。我當時還不明白放一部電影為啥要用兩部放映機。看完後才明白了兩部放映機的好處。人家是兩部放影機連續交替工作,一部電影一氣呵成,中途沒有任何中斷。而我們公社只有一臺放映機,中途必須因換膠捲而多次中斷演出;而且那窄窄的膠片還很容易發生拉斷事故。膠片一旦拉斷,就不得不停下來粘接好後才能繼續播放,所以,一部電影演下來,中途中斷個十來八次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不過,即便如此,也絲毫沒有影響我們對電影的熱情。


我那時看電影絕不僅僅是看電影,而是有關電影的一切都要看,所以,我熟悉放電影的每個環節,我想現在把那臺放映機拿來我肯定會操作。一聽說晚上村裡要放電影,我(其實不光我,村裡的大多數孩子都如此)就開始打聽誰要去公社拉放映機,然後跟著馬車去拉放影機。看著拉著兩個裝有放映機箱子的馬車往村裡走時,就像新郎娶回了心愛的新娘一樣,別提有多高興了。拉回的放映機一般都放在村幹部辦公的隊房裡,我和小夥伴們像是怕它跑了似的,每隔一會就去看看。


下午的時候,放映員才從公社趕來,把那個叫做倒片機的設備卡在桌子上,把那些即將放映的膠片轉來轉去。起初,我並不知道這一工序的作用,直到有一次放映,換完膠片後,畫面一下頭朝下了。放映員只好把那個膠片盤取下,像下午那樣把這盤膠捲倒在一個空膠片盤上,再次放映,畫面才正常了。這時我才明白,放過的膠捲在下一次放映前必須倒回去,否則,電影畫面就是頭朝下的。一旦放映員疏忽,沒有把該倒的膠捲倒回去,放映時就會鬧笑話。當然,那臺老舊的放映機也會出現其它故障,比如較常見的是沒有聲音。為此,有人還編了兩句順口溜“某某的電影頭朝下;某某某的電影不說話”來揶揄放映員。當然某某和某某某就是那兩位知名的放映員的名字。接下來的環節就簡單了,把幕布和喇叭掛在我家的大門樓上(我家大門樓是村裡最大的,門樓前有一塊很大的空地,是村裡的最佳放映地),再栽根杆子,架起電線,架好放映機,接好電源就可以放映了。當然,這一切都是在我們的矚目下完成的。第二天,還要戀戀不捨地目送那兩個裝著放映機的箱子被別村的馬車拉走。


當然,最熱鬧的還是演電影的時候,這絕對是村子裡的盛會。天剛黑,主婦們早早就把飯做好了,再把雞呀豬呀的安頓好,吃了飯就早早地來到我家大門口等著看電影。家有老年人的,還得給帶個凳子。這時,放映員大概還在吃飯。不過,場面並不冷清,都是再熟悉不過的鄰里鄉親,一見面自然有嘮不完的家常。興奮的孩子們則在人群外撒歡兒。又過了一會兒,鄰村看電影的人們也來了,放映員也在人們的期盼中出現了。


戲劇片是老年人的最愛,戰爭片是青少年的最愛,兒童們則最愛在人群裡竄來竄去。我們這些深居大山裡的人們就是通過電影才看到了山外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模樣,知道除了“蘇美倆霸”、朝鮮、越南,還有名字古怪的阿爾巴尼亞、南斯拉夫等許多國家。驚奇地看到了我們的非洲朋友居然那麼黑,激動地看到了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動態畫面。記得那時在放映正片之前,通常會加演一些《農業科技》或《新聞簡報》等短片。我們從這些短片裡瞭解到許多農業科技知識和國家大事。其實那些“新聞”在我們村裡上映時,至少也是一年前發生的舊聞了,不過對於偏僻的山村卻依然是新聞,絕不過時。


看電影時,一些多話的人經常會發表自己的看法:“這個人長得像某某某的閨女”、“那個人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等等。記得那年演《從奴隸到將軍》,演到將軍和年輕的夫人帶著一群兒女出現時,村裡的一個結磕突然大發感慨,本想說媽比女兒還年輕,結果說成:“女兒比媽還年輕哩!”話音剛落,就招來一片反詰聲:“莫非女兒應該比媽老?”還有人嘲諷他:“寡是‘禿舌女能言語’”。在眾人的反問和哄笑聲中,結磕顯得非常尷尬。


天冷颳風時,一些怕冷的老人和婦女會轉移到幕布後的大門樓裡看電影。我也進去看過,除了字幕是反的外,對觀看效果並無大礙。對於不識字的人來說,當然更願意在窩風的大門樓裡看。


本村演電影要看,鄰村演電影也要看。我們村往南二里地的渾源窯村是公社所在地,又是我姥姥家,“姥姥門前唱大戲”那能不看;往北二里地的朱宏窯村同樣不遠,演電影時也不能不看。所以,那時每演一部電影,我通常都會看三遍。如果是特別好看的電影,還會到五里、八里外的村子看更多遍。去外村看電影,如果沒有家人的陪伴,對於我是喜憂參半。每次走的時候,天還不黑,我都是興高采烈地隨大夥出去。看完電影回家的時候,往往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半夜了。一想到和大夥回到村裡分開各自回家時,還要穿過一戶人家抹黑走一段路才能到家,我就忐忑起來,膽小的我非常害怕獨自走這段路。我從看電影隊伍的最前找到最後,或從最後找到最前,企圖能找到我回家經過的那戶人家的人。令我失望的是,那戶人家的人好像不愛看電影,我往往是求而不得。離家愈近,恐懼愈劇。最後我還得硬著頭皮、奓著頭髮獨自往家走。即便如此,每次都是愛好戰勝恐懼,我沒有因為害怕獨自抹黑回家而放棄過一次看電影的機會。


可能是電影公司為了加快影片的流轉,每部電影都給一定的放映期限,到時就得把影片交回去,所以,有些電影並不能每個村都演一遍。當時公社規定:大隊所在地的大村子每年放映10部電影,小自然村每年放映7部就算完成任務。記得演《三打白骨精》時,按規定只能到大隊所在地上映,我們村不在放映之列。但我們村的隊長為了能讓行動不便的父老們看到這部影片,希望能在公社演完後,連夜趕到我們村給演一場。經過和放映員苦苦相求,終獲同意。於是,我們在去公社看電影時就套好了馬車,候在場外。電影一演完,我村人就幫著把放映設備拆卸裝箱,連夜拉回我村。半夜三更的又在我村掛起了幕布,架起了機器,放起了《三打白骨精》。當這部電影在我村劇終時,雞已經叫了兩遍了。


那時我們熱衷看電影,也愛拿電影開玩笑。經常有人散佈消息,說看到放映員又拿回新片子了,晚上公社要演電影。晚上,我們就興沖沖地去公社看電影。走到半路,可能會遇到一個從公社回來的人,他會告訴你被騙了,公社根本沒演電影。於是,我們又往回走。這時,又有人提出疑問,萬一他是騙我們呢?最後,我們總是根據“寧讓騙了,也不能誤了”的原則,還是堅持去了。這樣雖然錯過的幾率小了,但上當受騙的次數就多了。那時候,如果有人說晚上演電影,你千萬不要輕易問演啥電影。因為那些壞小子會告訴你演“戰鬥英雄爺哄孫”或“大哄兒戰鬥”,其實他們是在“戰鬥”、“英雄”這些當時時髦的詞語掩蓋下佔你的便宜。他們的重點是後面的“爺爺哄孫子”和“父親(大)哄兒子”。


我不僅因看電影受過人的欺騙,我也深受過電影的欺騙。那時上映了一部喜劇短片《見面禮》,其中的一個情節是一個戴眼鏡的人的眼鏡被碰掉,鏡片碎成了三瓣。當他再戴上眼鏡後,每瓣都能看到一個完整的圖像,能把一個人看成三個人。我當時對此深信不疑,我覺得這大概和蒼蠅的複眼是一樣的原理,我甚至還經常向別人傳播這一現象。若干年後,我也由於近視戴上了眼鏡,當我的眼鏡也碎成了幾瓣,但戴上後根本不是《見面禮》中呈現的情景,鏡片摔碎後並不出現多個獨立畫面,而是和沒摔碎前一樣,仍然是一個完整的畫面。我被編劇杜撰的這個情節騙了十幾年。


村裡一旦放電影,那就是村裡的節日,學生的假日。老師一般都不留家庭作業,即使留了也沒人做。記得是上初中的時候,我們中學從縣城新分派來幾個師範院校畢業的老師剛好教我們,但是她們根本不知道電影在我們心中的神聖地位。那天晚上學校所在的村裡要放電影,但這些城裡來的老師竟然還要求我們上夜自習,給我們佈置了作業。我們都感到驚奇,晚上演電影了,老師居然還留作業!老師留作業的時候,我們就在下面小聲提示“今晚演電影”,但老師依然我行我素。到了晚上,我們根本不管什麼自習和作業,一個不剩全去看電影去了。自習時間這些新來的老師照常去查自習,結果發現所有的班級空空如也,一個學生都沒有。一打聽,才知道學生都看電影去了。老師驚詫於我們竟能為了看一場電影而不上晚自習,就像我們驚詫於老師竟在演電影的晚上還讓上自習。據說我們那位從城裡來的班主任老師非常生氣,認為這簡直就是罷課,怒氣衝衝地去演電影的地方要把我們抓回去。這位老師趕到公社供銷社前面那塊正在演電影的場地時,恰好遇到了一位本地老師,隨即向這位本地老師發洩了自己的憤怒和打算,被本地老師制止了。本地老師告訴他,可憐的農村孩子們就這點文化生活,在孩子們心中就跟過大年一樣重要。再說了,你就是讓他們每天看也沒有機會,作為公社所在地最多每月也只有一次這樣的機會。班主任聽後最終打消了趕我們回去上自習的念頭。


不過,班主任還是對此事耿耿於懷。第二天上課時,還是找機會擺事實講道理把我們教育了好一陣子。但我覺得也沒起多大作用,至少我依然認為演電影的時候就不應該再上晚自習。不過有幾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影響,那就是他說,好好學習考上縣城的高中,就可以去縣城的電影院看電影。縣城電影院冬天有暖氣,夏天有風扇,而且還有座位;白天黑夜都在演,隨時都可以去看。不像看露天電影冬天受冷凍,夏天蚊子叮,站得腰痠腿又疼;如果高中畢業考上大學,還能去更大的城市,去更好的電影院。我雖然比較愛學習,父母也希望我能考上大學。但農村出身的我對大學的概念是模糊的。我奶奶的要求是念書唸到能分清楚布票和棉花證、能給姑姑們寫信就行了。這些我早已達到,所以我並無多大的動力去學習。聽了班主任的話後,我對縣城的電影院非常向往。下定決心,一定要努力學習考上縣城的高中,好在縣城的電影院天天看電影。


要知道,當時從我們鄉村考到縣城的中學絕不亞於高考。後來,我在電影的誘惑下終於考入縣城著名的豐鎮一中。那一年,我們那屆考的最好,全班60多人,考入豐鎮一中的也僅有7人。


我如願考上了縣城的高中,但並未如願能天天坐在電影院看電影。環境限制了我的想象。來到縣城的電影院,才知道在電影院看電影需花錢買票,這是看免費露天電影長大的我所沒想到的。幾毛錢的電影票對鄉村來的孩子來說,那就是鉅款!


我能從山村走出進入縣城,看到了山外的世界,直到後來考入大學,走進更大的城市,還是源於最初電影的誘惑。電影引領了我的人生,感謝電影!


上大學後,學校每月能放一兩部電影,我是逢演必看;但是,再也沒有留下看露天電影那樣深刻的印象。參加工作以後,看電影的次數日漸寥落,但是看電影的念頭一直在我心頭縈繞。


一直想著要看一場電影,可到頭來也就是說說而已,始終沒能付諸行動。算一算,從我結婚以來,除了單位偶爾發票,看過幾部宣教性質的影片外,我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自己買票去電影院看電影了。主要是因為從結婚以後,就主動為房成奴;買房之後,更是因房成奴。房貸這座大山壓在頭上,凡是需要花錢的事項就不得不三思而後行。對房奴來說,動輒好幾十元的電影票還是有些奢侈。再說了,在電腦上不是也可以湊乎著看嗎。有幾次已經下定決心要去看電影了,可走到臨頭,妻子又打了退堂鼓,最終還是三思而後止。


前段時間,電影《芳華》上映,好評如潮,又演的是我們經歷過的時代,所以再次勾起我看電影的慾望。這次,我沒有徵求妻子的意見,直接買了票帶她去看了那場電影。電影的情節不可謂不動人,環繞立體聲音響也不能說不震撼,但小小的放映廳裡,稀稀拉拉的觀眾都特別閒散,絲毫沒有少年時看露天電影的情趣,甚至沒有當年在大電影院裡黑壓壓一片人頭的莊嚴,倒是生出幾分失落感。


前幾天,偶然獲悉,我家附近小區廣場要放映露天電影。我滿心歡喜地準備重溫少時的歡樂,放映時間還沒到,就早早來到那個小廣場,結果又大失所望。廣場上的人不算少,可是真正想看電影的沒幾個,多數人發現是要放電影后,就悠然地走開了。記憶中的那個放在細腳伶仃的三腳架上、挑著兩個悠悠旋轉的膠捲盤的放映機,已經進化成了數碼放映機。它看上去就是一個呆笨的箱子,雖然簡潔整齊,卻了無生趣,完全失去了老式放映機那種藝術範兒。開機沒過多久,就連放映員也不知哪裡去了,徒留下放映機像“寂寞開無主”的野花在獨自開放。曾經酷愛看電影的我也感到索然無味,無心再看下去。


我突然意識到,記憶中那些關於電影的細節和樂趣已然只能定格在記憶深處,只能回味,不能複製,和我的少年時代一樣,終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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