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川徐家沟矿的思愁……

凌晨四点,被那棵夹竹桃唤醒,睡意全无。都说梦是黑白的,我的梦则开满了粉色花朵。

记忆之于我来说如同碎片,不规则,之间缺乏关联。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那些往事摩肩接踵排着队硬挤进脑海,如同一本发黄的日历重新被翻阅,不过,快乐和难过都一样黯淡,浸着岁月的沧桑,这就是岁月。

十七岁之前,我就住在徐家沟矿那个小院。院里有一棵很高的槐树。

院子不大,有两间房,其中一间套间是卧室,套间外是客厅兼厨房,案板支这里,屋外靠西墙有个小半间,炉灶设在这里。全家八口人最早在这个逼仄的空间怎么住的,懵懂无知的我几乎没有印象。扎着冲天辫的我快快乐乐也稀里糊涂度过了童年。七八岁左右,大哥二哥陆续成家搬了出去,东面的房子三哥四哥住,爹妈和妹妹、我住在客厅套间里。我和妹妹打对头睡里面,爹妈打对头在外面。土炕换成了钢管床,褥子底下还铺着那张席子隔潮。被窝里和妹妹轮流玩“万花筒”,用脚夹着进行交接,盖在被子上的花棉袄被掀得不知所踪,被窝里的两个小丫头争论着谁的花样更好看,玩累了,万花筒扔一边,呼呼睡去。

有一次,妹看邻家小哥哥用鞭子抽打木头镟的猴(陀螺)很好玩,回来就一直闹腾,妈听得聒噪,从柜子顶上摸出来一个,那可是小哥的宝贝。只是没鞭子。妹妹就尾巴一样跟在妈身后,缠着给她做。妈忙着蒸馍做饭,没工夫,交代让我看着妹。妹一个劲黏着妈,亦步亦趋,跟进跟出,我也奈何不得。稍不注意,她从套间掀门帘出来一个跟头就摔倒了,头磕到铁锅锋利的耳朵上,血流如注。妈慌不迭地抱着妹冲到矿医务所,缝了针。爹下班回来饭也没吃,给妹做了一个漂亮的鞭子。负疚的我抱着妹坐在套间的炕上,心抽抽地疼。院子里槐花欢喜雀跃,屋里的我和妹,一脸悲伤。

后来爹把那棵槐树锯了,盖了间小房子,那里成了姐妹俩的小天地。我十七岁离开家,哥哥们也都成家搬了出去,妹参加工作早去了外地,小院,只剩下爹妈。

旧砖头铺的路面被日子磨得锃亮,那扇对开的院门,妹妹和我曾吊在门框上荡秋千。院子靠东墙那里种了一棵苹果树,养了十几盆花,爹养得很用心,花也开得很好看。都是些寻常花草,要说名贵一点的,那就是一盆昙花。十四岁那年有天傍晚,昙花就要开了,从爹嘴里我知道了“昙花一现”,作为学校的小记者,我赶紧搬了条高凳子坐在花面前,拿着纸笔不错眼珠地盯着,要记录下激动人心的时刻。眼皮渐渐有些沉,头有些耷拉。不知道多久,被拉煤火车的哐啷声惊醒,看到爹,我极力掩饰说花快开了。爹噗嗤笑着说,开过了。脑瓜子立马清醒,眼睛凑到花跟前。爹说,你看那骨朵是不是越来越紧,越来越小了?果真!那一刻,那个窘迫和懊悔啊,这意味着,自己错失了被老师当堂朗读作文的小小蠢喜。

铜川徐家沟矿的思愁……

暑假,妈会摘下凤仙花,加点明矾捣碎,用豆角叶或者苍耳叶给左邻右舍孩子包指甲。晚上手指被线缠的酸胀难受,恨不得把叶子撕掉,让手指脱离枷锁,为了美,还是忍着吧。一晚上睡得极不安稳,梦见自己十指丹蔻,美过舞台上甩水袖的女子。终于熬到天亮,三两下拽掉叶子,或惊喜或失落,但总是要找小伙伴们炫耀一下的。

那时院子里还有一个小鸡窝,母亲在笼子里养了三两只鸡,只要听到咯咯哒的叫声,我就会跑去收鸡蛋。妈总能知道鸡蛋是芦花鸡下的还是凤头鸡下的。给鸡圈打扫卫生就被小哥不情愿地承包了,每次打扫完卫生妈妈就给小哥炒个鸡蛋作为犒劳。有时小哥鞋脏了,就对我说,你给我刷鞋,我给你五毛钱。尽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想着学校门口煮玉米的甜香,就答应了。刷的很卖力,球鞋晾在院墙上,有几株狗尾巴草站子墙头,冲着干净鞋子哂笑。

爹在院子里种了丝瓜和葫芦,用竹棍搭了架子,那些丝瓜葫芦的藤蔓沿着竹棍努力向上,一路高歌猛进,占领了东面的房顶,形成了一条绿色走廊,给简陋的小院添了不少情趣。夏季,正在成长的丝瓜和小葫芦精灵一般藏蔓藤枝叶深处,温热的风吹过来,叶子随风起舞,阑珊凉意,款款袭来,那些翠绿的小精灵就跳了出来,在风中摇摆,像极了水滴挂件,那是隔壁艳红姐姐脖子上吊的。秋天,待到满藤叶子枯萎,母亲把丝瓜摘下挂在屋檐下晒干,然后剥去枯皮去籽,留下白生生的网状经络,用来洗碗很好。爹编了小笼子,逮了蝈蝈关里面,挂在藤蔓下面,用南瓜花喂它们。

丝瓜架下支着青石板条几,傍晚,爹妈总是搬个小椅子坐在那里,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屋里蚊香的艾草味袅袅袭来,钻入心里。夜色中青石板泛着月亮的清辉,各种昆虫的鸣声窸窸窣窣不绝于耳。收音机里放着豫剧《穆桂英挂帅》、《花木兰》等,从爹娘的哼唱里我听出了豫剧的粗犷酣畅和中原人的憨厚通达,遥远的祖籍在我心上温暖熨帖。《卷席筒》里小仓娃押解途中与嫂嫂告别时那悲怆的唱腔,事隔经年还冷不丁窜出,在我心上百转千回。

铜川徐家沟矿的思愁……

中午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嚷嚷饿。妈总是在我们进门前一两分钟就蒸好了馒头,忙着炒菜。抓起热腾瑞的大蒸馍掰开,挖一勺油泼辣子夹进去,在妈让洗手的训斥中三口两口就咽进了肚里,一脸嬉笑。油泼辣子油虽少,却是美味。

吃完饭趴在窗前的“蜜蜂”牌缝纫机上写作业,抬眼就看到院子里在阳光里盛开的夹竹桃。我总是偷偷打开收音机,一边听广播剧一边写作业。作业写得还算整齐,可听的什么早已记不得了。妈一再唠叨要专心,关掉收音机后心里猫挠似的不安,要不了多久故态复萌,将音量开到极小。耳朵一旦接收到异常讯号,动如脱兔马上将音量关到零。如此这般,妈和我之间猫捉老鼠一般打着游击战。有时厌烦了妈的唠叨,总想着有朝一日离开家,仗剑走天涯,再也不受妈的管束,自由自在。上高中果真离开了家,去了外地,方知,天涯并不浪漫,自己身上也没背剑,背的只是辛酸。盼着回家,可每次回家匆匆忙忙,像住进了旅馆,栖身地和家颠倒错位,心仍不得安。

铜川徐家沟矿的思愁……

矿上那个小院越来越整齐漂亮,鸡窝也没了,垒了一个花坛,青砖地面变成了水泥的,厨房里的炊具越来越齐全先进,可我们最爱吃的还是妈在炭火炉上用鏊子烙的菜盒子,我们把它叫“塌菜馍”。只要我们姊妹回家来,妈就会给我们做,根据时令变换不同的口味,我最喜欢银苋菜的。妈把面团先擀开一些,把面搭在小擀杖上,两手用巧劲旋着往开擀,擀好的薄饼匀称透亮。先在高粱杆纳的“拍子”上放一张,然后把拌好的菜摊在上面,再盖上一张饼子,把四周捏紧,端着拍子反手扣在鏊子上,小火慢烘,一两分钟就成了,还不能吃,放在另一个拍子上,一个摞一个用笼布捂着,饼子之间利用余温再次相互加热,这就是所谓的“塌”。直到所有的饼子都烙完,然后切成四牙,蘸着辣子蒜水水吃,佐以红豆或绿豆稀饭,身上每根汗毛都透着惬意。特别是夏日,炉火旁忙碌的妈,头发贴在额头,有些花白,细密的汗珠咕噜噜滚落,碎花汗衫的前心后背都洇湿了,满脸笑意。妈去世后,三哥说了句“再也吃不上妈塌的菜馍了”,我假装没听到,吸着鼻子,扭身走开,心里剜肉般疼。

往后的日子,小院常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脑海,纵横交错记忆的根须缠绕心头,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在梦里摇曳生长。

2015年,徐家沟政策性关停,铜川东区的所有煤矿,都已退出历史的舞台,曾经喧闹的矿山几乎人去楼空,整个东区凋敝、衰落。矿区那个小院也被夷为平地,家,至此成为故乡。听到消息时我正坐在班车上,眼泪一下子就飞了出来,全然不管周围各色眼光的窥探,任滂沱。

遥远的矿区和小院在我心里温暖又疼痛。

我知道,世间再无小院,再无家。那个曾经衣衫褴褛,衰微落后的矿区,那个矿区里逼仄简陋却让我魂牵梦萦的家,从此,成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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