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死亡”的背後——對餘華長篇小說《兄弟》的初探印象


讀書:“死亡”的背後——對餘華長篇小說《兄弟》的初探印象

餘華完稿於2006年2月的小說《兄弟》,是一部由上下兩部分構成,洋洋灑灑五十餘萬字的長篇。

讀後,來不及反芻咀嚼,即在此遙觀書中風雲,如奉圭臬,欲先享之諸君而後快矣。

四十年光陰,於人類歷史長河僅是彈指間,而其涵蓋包容的社會表象與內質卻是廣博深厚的。這正如作家在後記中所介紹的:

這是兩個時代相遇以後出生的小說,前一個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時代,相當於歐洲的中世紀;後一個是現在的故事,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慾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更甚於今天的歐洲。一個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經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箇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歷了。四百年間的動盪萬變濃縮在了四十年之中,這是彌足珍貴的經歷。連接這兩個時代的紐帶就是這兄弟兩人,他們的生活在裂變中裂變,他們的悲喜在爆發中爆發,他們的命運和這兩個時代一樣的天翻地覆,最終他們必須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縱覽全書,作家在構架宏大篇章、掌控紛繁情節時,把情感爆發的大小高潮都放在了小說中人物的“死亡”事件上。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莎翁借哈姆雷特之口說出的名言,在《兄弟》一書中再次獲得了深入實踐和精緻展現的機會。

是應該“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 ;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清掃" 。雖然這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答案各異,但他們終竟還是在命運的左右下屈服於“死亡”!

小說中一系列“死亡”事件的安排設計,一方面顯示了作家謀篇佈局的高超手段,另一方面也體現了作家對自我人文關懷中審美追求的實踐行動過程。

讀書:“死亡”的背後——對餘華長篇小說《兄弟》的初探印象

“死亡”事件,既是支撐穩固小說框架的著力點,又是設計推進情節的連環扣。

·1.臭氣熏天的卑劣猥瑣之死。

兩個兄弟沒有血緣關係。小說開篇引出的死者,是弟弟李光頭的親生父親。

正如母親李蘭所說所想,“李光頭和他父親其實也是一根藤上結出來的兩個瓜”。李光頭十四歲時,宿命主宰著他跟生父一樣,在同一個公共廁所裡偷看女人屁股時被人發現。卑劣猥瑣之行如出一轍,而後果卻不一樣。

李光頭生父臭氣熏天地淹死在糞池。母親李蘭在這個臭氣熏天的日子裡,當臭氣熏天的丈夫“放在了那張新婚不久的床上”的那一刻,生下了李光頭。

李光頭則要幸運得多,這個混小子行事往往能夠乘勢而為,故常常因禍得福。他無師自通,不僅可以利用向旁人描述美豔屁股來換得一碗碗三鮮面,而且還在把頭塞入糞池時的驚鴻一瞥中奠定了半生追求的“理想”。

由李光頭的廁所醜行引出其生父臭氣熏天的卑劣猥瑣之死,拉開了劉鎮的社會舞臺大幕。小說中的主要次要人物,在李光頭父子的荒唐表演中陸續登場。

李光頭生父的“死亡”事件,把宋凡平作為當事人拉扯了進來。宋凡平如廁時無意中驚嚇了李光頭生父使其溺亡糞池,他跳下糞池救撈起李光頭生父,並把他的屍體送回家、沖洗淨、安置好。

在宋凡平妻子因病去世後,命運之神最終將兩個失妻喪夫的家庭拴在了一起,於是,李蘭和宋凡平成了夫妻,李光頭和宋鋼成了兄弟。

李光頭生父臭氣熏天的“廁所悲劇”和李光頭臭名昭著的“廁所壯舉”,在這個環節裡前後呼應、穿插交織起來。抓了李光頭現場的趙詩人,在劉作家的陪同下,押著十四歲的李光頭遊街示眾。童鐵匠“打鐵用的大巴掌”和“林紅屁股的秘密”,讓李光頭揚名劉鎮。

作家用多重倒敘的方式,將李光頭父子的“死亡”和“鬧劇”作基石,向讀者徐徐展開了劉鎮的時代世俗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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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情義幹雲、不畏暴虐的英雄之死。

當讀到宋凡平慘死車站街頭時,悲憤填膺,掩卷哽咽,不忍卒讀。

這個環節,自當為全書悲情的最高潮。

學校老師宋凡平,高大魁梧,健壯有力,在鎮級籃球賽上表演扣籃絕技,傾倒全鎮,並因此俘獲李蘭芳心。

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他是個開朗快樂的人。世俗和苦難,他根本不放在眼裡。他的特立獨行也彷彿與劉鎮格格不入。他深愛妻兒。在照了全家福,然後再把二婚妻子李蘭送車站去上海治病後的不久,“文化大革命”風潮席捲了劉鎮。地主出身的宋凡平開始被群眾批鬥。

在給兩個兒子解釋“地主”一詞的含義時,宋凡平純潔的靈魂裡全然沒有絲毫的政治警覺。在童言無忌的繼子李光頭冒失地喊叫出宋平凡對“地主”的滑稽解釋後,他遭到劉鎮革命群眾的毒打,並關進“一個像倉庫一樣的大房子裡”。

即便這樣,宋凡平也仍然還是樂天的。左胳膊被打脫了臼,照樣“郎當”著胳膊安慰知錯的繼子李光頭和傷心無措的親子宋鋼。

宋凡平輕輕晃了晃自己的左胳膊,對兩個孩子說:

“它累了,我讓它休息幾天。”

……

為了滿足李光頭和宋鋼的好奇心,宋凡平就在這個鬼哭狼嚎的倉庫大門前當起了教練,教他們如何讓胳膊休息一下。……他覺得李光頭和宋鋼學得差不多了,就讓兩個孩子排成一行,他喊著“一、二、一、二”的口令,讓兩個孩子在倉庫門前斜著肩膀和垂著胳膊走過來和走過去。……

宋凡平問他們:“胳膊郎當了嗎?”

李光頭和宋鋼同聲回答:“郎當了!”

不屈不撓是宋凡平天性使然。為了去上海接妻子回劉鎮,宋凡平逃出了關押他的倉庫。被後來成為劉鎮首富的繼子李光頭豎大拇指誇讚為“一條好漢”的他,第二天早上,“這個迎著日出走去的高大身影,像是電影裡的英雄人物。”宋凡平走到了城東的長途汽車站,這裡將是他生命的終點。

六個戴紅袖章的人,加上後來的五個,總共十一個紅袖章。從售票大廳到車站街前,紅袖章們開始了對宋凡平生命的屠殺。慘絕人寰的場面筆者實在不忍複述,上部十六章節的最後:

(蘇媽)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難過得眼淚直流,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搖著頭,嘴巴里嗚嗚地響著,不知道是哭聲還是嘆息聲。

……

蘇媽看著他們瘸著走去,心想他們簡直不是人,她對自己說:

“人怎麼會這樣狠毒啊!”

宋凡平像英雄一般迎著死亡棍棒而上的目的,就是為了“去上海,一張票”,即便耳朵被打掉,他神奇地抬起脫臼的左胳膊阻擋棍棒,也要買到這張車票。

在生命之火將熄的最後:

他看著遠去汽車,斷斷續續地說:

“我還——沒——上車——呢……”

即便是生命最後一息的所謂“求饒”,也是為了活下去,到上海接回妻子李蘭。

這樣一位忠誠善良的老師,情深意篤的丈夫,慈愛風趣的父親,竟被文革狂熱的紅袖章們虐殺了!

極度的血腥和暴力,隨著一個美好生命的消逝,深深刻入了時代苦痛的記憶裡,並將悲情的潮頭推向了至高點。

宋平凡之死,為整部作品的悲劇情境,抹上了沉濃的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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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種瓜得瓜,惡因現報之死。

孫偉父子之死,是作品系列“死亡”中最讓人百感交集的。

這個環節的文字,讓讀者心頭升起複雜矛盾的情感體驗。一方面是“惡人惡報”的快意,另一方面又是對苦痛人生的無盡悲憫。

孫偉一家,是曾經欺侮過宋凡平和李蘭一家的潑皮無賴、市井刁民。孫偉父親也曾是戴紅袖章中的一員,在倉庫看管過宋凡平。當文革的瘋焰燎到了紅袖章們自身時,他們也體驗到了人性猙獰的一面。惡因快速長大,開花結果了!

孫偉與李光頭的短暫交往,與其說是友誼,還不如說是有了同等體驗後的“惺惺相惜”,那並非是苦難後人性的覺悟。

而孫偉父親倒是似有所覺,但為時已晚。兒子孫偉被紅袖章強行絞長髮時誤傷性命,妻子又瘋癲不知所蹤。在原本為別人建造的監獄裡,他不堪忍受非人的羞辱和折磨,就將一根粗長的鐵釘,硬生生砸進了自己的頭頂。

孫偉的父親,用一根鐵釘終結了人生苦痛,完成了對靈魂的自我救贖!

作家借力孫偉父子之死,將文革對文明和人性的閹割和荼毒之烈,推進演繹到了最後的極致。同時,在作品的這個環節,作家領著讀者一道,開啟了對人性的拷問程序。

·4.脫離苦海,追尋善美之死。

李蘭是個苦命的女人。

前夫偷窺女人屁股栽入糞池淹死,她也因此蒙羞,在人前抬不起頭。

她人生最美好的日子,是與宋凡平一起度過的短暫時光。這個絕世好男人,讓她知道了世界上還有深入骨髓的善良和愛情。

宋凡平為接她返家,悲壯地死去;她因宋凡平的死七年沒有洗頭髮,只為表達“比海洋還要深厚的愛”。因為只有在宋平凡的懷抱裡,她才是個值得驕傲的“女人”。

“雖然和宋凡平只有短短的一年零兩個月的夫妻生活,可是在李蘭的內心深處比一生還要漫長。”被叫做“地主婆”,她臉上會“始終掛著驕傲的微笑”;被人嫌惡“臭死了”,她卻“以此為榮”,因為“她希望人們時時記得她是宋凡平的妻子”。

宋凡平就是她的整個世界,是她人生的終極追求。

死亡對她而言不是件可懼怕的事。病痛要結束她的生命,她把這當作恩賜和解脫。因為死亡可以讓她重新回到宋凡平的溫暖裡。

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臨終遺囑,卻變成了繼子宋鋼未來命運中無法擺脫的魔咒,開啟了另一個悲情的循環。也許她忘了,宋鋼亦如他父親樣誠實善良。

“宋鋼,你要替我看好李光頭,別讓他走上歪路;宋鋼,你要答應我,不管李光頭做了什麼壞事,你都要照顧他。”

李蘭的話,無意中固化了宋鋼在作品下部新時代裡的人生軌跡,為仿若宿命的悲劇命運播下了因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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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告別舊時代、開啟新時代之死。

宋鋼爺爺“老地主”,是除李光頭生父外,宋李兩家人裡面作家筆墨花得最省的一個。

宋凡平慘死後,宋鋼回鄉下陪爺爺生活。“老地主”臨死前,善良孝順的宋鋼揹著爺爺散步,走過村裡一戶戶人家,似在與大家告別。

經過宋凡平和李蘭的墳墓時,老地主”微笑說,“苦到盡頭了”。

令人唏噓不已的五個字,背後卻是外人無法臆測的茫茫無邊的辛酸苦難!

“老地主”含笑的嘆息,在為一個荒唐的時代拉下大幕的同時,又為一個未知的時代啟開了序幕。

·6.誠實與善良的殉道之死。

在作品上部結尾處,有這樣的文字,是對李蘭遺囑的再次回應:

他(宋鋼)跪在了李蘭的墳墓前,向李蘭保證:

“媽媽,你放心,只剩下最後一碗飯了,我一定讓給李光頭吃;只剩下最後一件衣服了,我一定讓給李光頭穿。”

整個作品下部,幾乎就是半部李光頭追逐財富和女人的歷史。

李光頭的確有審時度勢、積聚財富的天賦。在他創富和獵豔的征途上,宋鋼常常會在他的囂囂光焰裡銷聲匿跡,彷彿人間蒸發了。而李光頭一旦機運蹇塞、窮困潦倒,宋鋼就會適時地出現在他面前。

宋鋼一直在盡力兌現對後媽李蘭的承諾,儘管有些承諾的兌現令他痛苦不堪,他也堅持著。

他把娶林紅這件事,當作了自己對諾言的違逆,而內心惶惶不安。即使婚姻幸福甜蜜,也無法遮掩住他內心的真實。

他就是這麼一個因為誠實善良而倔強到令人害怕、乃至敬而遠之的人!

除了這些,他內心還盤踞著一個超級強大的自尊。工廠破產失業,生活窘迫,他可以學小姑娘去賣花,可以幹各種強體力活。為讓林紅過上象樣的日子,他甚至幹到負傷染病。什麼都可以做,他就是不去向兄弟李光頭求助,因為他是哥哥!

宋鋼自尊和倔強的登峰造極之作,竟然是接受了騙子周遊的建議,給自己做豐乳手術,為推銷乳罩做活廣告。

他帶著從海南島辛苦賺來的兩萬塊錢,拖著病痛交加的殘軀回到劉鎮。當李光頭和林紅的醜行傳到他耳朵裡時,宋鋼並沒感覺到憤怒,甚至認為是在兌現承諾。但人性之塔崩潰的碎片,最終還是光怪陸離地掩沒了他的生之希望。

宋鋼的眼裡,這是場平靜而幸福的殉道之旅。為了他的誠實善良,義無反顧:

他站了起來,告訴自己離開人世的時候到了。他捨不得自己的眼鏡,怕被火車壓壞,他取下來放在了自己剛才坐著的石頭上,又覺得不明顯,他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把上衣鋪在石頭上,再把眼鏡放上去。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人世間的空氣,重新戴上口罩,他那時候忘記了死人是不會呼吸的,他怕自己的肺病會傳染給收屍的人。

誠實善良的宋鋼,在落日霞光的美麗中,在宿命的指引下,沿著宋凡平的前路,悄悄地走了。又一個純淨高尚的人走了,人世間所有的美好,原本都是易碎的!

宋鋼徹底完成了自己對後媽李蘭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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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事件,同時也是作家實踐悲劇美學特性和審美價值的無可替代的抓手。

魯迅先生說:

“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宋凡平、宋剛毀滅了,一個被毀滅,一個自我毀滅。

而孫偉父親的自毀,在自我救贖的同時,又分明浸潤了對人性的拷問。

伊壁鳩魯說:

“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劉鎮超級鉅富李光頭決定搭乘俄羅斯聯盟號飛船上太空遊覽。

李光頭坐在他遠近聞名的鍍金馬桶上,閉上眼睛開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軌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測,李光頭俯瞰壯麗的地球如何徐徐展開,不由心酸落淚,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經是舉目無親了。

而林紅呢,她此時正在淫聲浪語裡暗暗咀嚼消化無人知曉的苦痛,心原荒蕪慘淡。

李光頭和林紅,這輩子註定逃離不了人性的拷問,無論是上天還是入地。

他們遠比殉道者苦痛,而宋鋼的離去是幸福的,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

王國維說過,“它(悲劇)的美學特徵是壯美與崇高,它的審美價值是教化與解脫。”正是因為作家深諳悲劇的美學規律,才能如此高超的把這些原本可以寫得驚心動魄的故事,以微風細雨的方式呈現給了讀者。

因為滔滔巨浪在圖畫中恣肆,其力量遠遠不如在人心裡激盪來得更為強大!

“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雪峰是偉大的,因為滿坡掩埋著登山者的遺體;大海是偉大的,因為處處漂浮著船楫的殘骸;登月是偉大的,因為有挑戰者號的隕落;人生是偉大的,因為有白髮,有訣別,有無可奈何的失落。”

上面這些話是餘秋雨先生的,用在這裡,是因為可以把它們當作《兄弟》對美學實踐的成就的最好詮釋。

讀書:“死亡”的背後——對餘華長篇小說《兄弟》的初探印象

結語:

作家以不動聲色的旁觀者眼光,以超乎想象的冷靜,用口語化的平實樸素的純攝錄式語言敘述,在絕無半點西式油畫重重敷色的喧鬧手法之外,將傳統中國文學中的白描手法運用到極致。無限完美地向讀者呈現出世界級的大悲憫、大情懷。

《兄弟》被翻譯介紹到國外後,佳譽如潮。法國《費加羅報》是這樣介紹作品的:

“《兄弟》在溫柔和垃圾之間,在鬧劇和道德之間,700頁的書彷彿駛向了地獄。對此,讀者大為不解、感到驚訝,又被征服……《兄弟》尖刻而深遠,天才才能在這樣兩種敘述中保持平衡。”

餘華是偉大的作家,至少我以為。在中國文學的浩瀚星空上,註定會有他的那一顆,熠熠閃著永恆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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