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中的“田園”意象,悠遠的審美潛流,鐫刻成永恆的中國文脈


古詩詞中的“田園”意象,悠遠的審美潛流,鐫刻成永恆的中國文脈


古之帝王榮登大位之際需行受禪之禮,主張天命所歸,意在化育萬民以成天道,成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宏大氣象。

在中國文學源遠流長的歷史長河中,亦有"天道",文化史稱中國文脈,意指中國文學幾千年發展中最高等級的審美潛流和生命潛流:"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詩經》的太初詩意;"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這是曹操的宏大氣度;"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是杜甫的家國憂思;"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這是李清照的哀婉苦悶。

西方心理學家卡爾•榮格說:"一切文化都會沉澱為人格。深刻意義上的文化史,也就是集體人格史。"品味決定等級,等級決定文脈。因而最高等級的審美潛流和生命潛流,沉澱為獨特的文化人格,進而鐫刻成永恆的中國文脈。

有學者指出,中國的文化人格類型,大抵劃為三重:慷慨英雄型文化人格、遊戲反叛型文化人格、安然自立型文化人格。其中,安然自立型文化人格,猶以陶淵明及其所象徵的山水田園這一審美潛流為代表,為中國文脈注入了"和光同塵"的雋永格調。


古詩詞中的“田園”意象,悠遠的審美潛流,鐫刻成永恆的中國文脈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鴻蒙詩意,源遠流長。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裡這一段描寫愛情的詩句,眾所周知。作為兩千五百多年以前我國北方的民間歌謠,《詩經》全景展現了黃河流域的社會、文化、愛情、自然生態等等,並與後來屈原的《楚辭》一道,構成了中國文脈的歷史源頭。《詩經》中沒有晉唐時代那麼鮮明表現田園意象的山水田園詩,但從《詩經》反映農業生產場景、描述日常世俗生活的歌謠中,可以窺見山水田園詩最早的雛形。

十畝之間兮,桑者閒閒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洩洩兮,行與子逝兮。

——《詩經》

《詩經》中這一段,有說是描寫了一採桑女子呼朋引伴相約回家的情境。雖然只是隻言片語,還達不到後世所謂田園詩的審美意境。但遙想《詩經》產生於上古洪荒之時,其鴻蒙詩意、對農事田園的純粹情感,營造了華夏祖先平靜、祥和的生活狀態,這又與後世文人多因仕途失意、人生失落而歸於田園時的寂寥相比,儼然是兩種不同的意味。

此一種審美潛流,在《詩經》中萌芽,直至陶淵明,接續文脈,田園詩走向成熟。


古詩詞中的“田園”意象,悠遠的審美潛流,鐫刻成永恆的中國文脈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安然自立者,首推陶淵明。

天才往往是被另一個天才發現的。陶淵明生前躬耕田園,寂寞無名。總歸他的好耐性,老天竟替他著急了,讀者姍姍來遲絡繹不絕,直至宋代,大詩人蘇東坡盛讚陶淵明的好,方才熱鬧起來。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飲酒二十首》

這是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中的第五首。世人皆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千古名句,但王安石卻推崇前四句,以為"有詩人以來,無此句也。"評價之高,可見一斑。

自古以來,英雄惺惺相惜,文人之間又何嘗不是,只有同等級的境界,才能互相識別。千古佳作留之後世,能言傳的也只是人物生平、藝術手法、漸悟頓悟等解讀法,好在正如福樓拜所言:"藝術廣大已極",應該足可包容。

詩人木心曾將中國文學比喻為寶塔,認為屈原位居寶塔頂端。論及陶淵明,則稱:"他不在塔內,他是中國文學的塔外人。"

魏晉時代,可謂承上啟下,上承《詩經》、《楚辭》、先秦諸子文體;下啟盛唐、明清,及至近代。"竹林七賢"以一己之力擔當自由,特立獨行,其中尤以阮籍、嵇康性格最鮮明,呈顯了中國"遊戲反叛型"文化人格。同是看透世道、洞察人性,陶淵明則更退隱一步,不似嵇康等人悲壯燃燒,從而真正做到了達觀解脫,迴歸田園,也即是迴歸一種安靜。

安靜,是一種哲學,這也就是陶淵明的姿態:可謂"和光同塵","大化"若是"和光",寫詩便是"同塵"了。這位詩人,在山水田園間,獨奏"大音希聲"的精神樂章。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形影神三首•神釋》

學者顧隨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中品評陶淵明,說陶詩"第一能擔荷",躬耕農事,身體力行,文學與生命一元;"第二能解脫,此解脫絕非佛家思想,乃是道家老子、莊子。"

陶淵明於濁浪滔天中,看透世道人情,洞察天道、順應自然。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老子亦勸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徹底自如的物態象徵,即是田園。至於那"大化"的生滅,則"言語道斷":"欲辨已忘言"。

我們可以遙想,彼時的陶淵明在一次次或獨飲、或對飲、或微醺、或大醉之際,既孤獨又自處,醉意加詩意,揮毫潑墨,一氣呵成,隨即擲懷而笑,酣然入夢,夢裡又見"桃花源",恰似西哲尼采的酒神精神。

誠如木心所言:"有時,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淵明。"


古詩詞中的“田園”意象,悠遠的審美潛流,鐫刻成永恆的中國文脈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禪意佛理深,靜穆王摩詰。

以陶淵明為象徵的安然自立型文化人格,在初唐的朝氣蓬勃中又融合了禪佛思想,"田園"意象由此獲得更加意味深長的內涵。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終南別業》

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與陶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南宋詩人陸游亦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遊山西村》),雖與以上兩句頗為相似,實則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而陶淵明與王維則隨遇而安、自然而然,追求生命與大自然的合而為一。

王維深受佛理、禪意薰陶沉澱,清代散文家姚鼐(nai)在《今體詩鈔》評王維詩有言:"右丞能備三十二相。三十二相即一相,即無相。"

此一番評述典出《金剛經》:"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普通人起心動念即有分別心,愛亦深,恨愈深,情緒、感情波濤洶湧。王維經年累月參悟佛理禪意,於其詩中表現出來的則是品高、韻長、含蓄慰藉,不大動以聲色,幾近於"空"。

深於佛理禪意則不許感情衝動,"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自然而然,無所用心。全詩語言淡雅,意境空靈,有山、有水、有云,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中"偶然"兩字頗值得玩味,偶然走到了"水窮處",偶然看見了天上的白雲,最後偶然遇見一位老翁,全是無所用心。

西哲康德有言:"美,是對功利的刪除。"人生在世,難免遭遇苦難,不惟天災,亦有人禍。而然有美、有藝術普照人間,人們在對美的欣賞、對藝術的陶醉中,滋潤心靈,撫慰悲傷。正所謂"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塵世的功利體系得以被超脫,這也正是中國古詩、玄言、哲學的滋味:知黑守白,企望最終形成童貞透明,一如生命的修為在於返回"童年",用那清澈的目光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


古詩詞中的“田園”意象,悠遠的審美潛流,鐫刻成永恆的中國文脈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寫意山水畫,隱逸孟浩然。

一位歐洲藝術家曾有言如斯:"中國文化什麼都好,就是審美太俗,永遠都是大紅大綠,鑲金嵌銀。"大抵這位藝術家不甚瞭解中國文化,他若是懂得中國的水墨山水畫,便會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民族,僅用黑色筆墨,便勾畫出了它的最高審美意境,其他色彩,諸如大紅、胭脂、竹青、銅綠……皆為附庸。

孟浩然筆下的雲夢澤,恰似中國山水畫的寫意、縹緲、靈動、留白。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渺,水天相接,山水畫筆鋒濃淡有致,孟詩景別則曠觀深遠。好似電影中的一個長鏡頭,勾起人無限的遐想。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頷聯"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一句,寫景亦抒懷。文人山水畫,畫中之景往往就是畫者的自我投射。孟浩然這一句,婉轉地道出自己正像那澎湃盪漾的雲夢澤,年富力強、才華四溢,願入朝做事,大展宏圖。

然則天道無常、世事多變。詩人仕途失意、年華蹉跎之後,終究選擇了歸隱田園,可謂"進得峰迴路轉,退亦海闊天空"。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過故人莊》

據傳,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法會上拈花示眾,座下只有摩柯迦葉了悟:語言文字無論華麗或樸素,直白或豐富,到說明已屬下乘。當世人都以為禪意高深莫測時,其實禪就是孟浩然的"場圃桑麻",籬園的菊花,是一聲犬吠,幾戶農家。

山水田園詩,上述三家之中,陶解脫,王蘊藉,孟清淡,皆令人敬服。而陶詩又獨以融於"大化"居其上。


古詩詞中的“田園”意象,悠遠的審美潛流,鐫刻成永恆的中國文脈


借古喻今

古詩詞中的"田園"意象,是流淌在中國文脈中意境深遠、意味悠長的審美潛流,這些詩句一旦被寫下,世代吟詠,沉澱為一種集體的人格程序,也就寫進了炎黃子孫的審美意識中。這可從當代那些主打"山水田園"風格的樓盤宅邸的名字和廣告詞中,瞥見冰山一角,譬如:"出塵之隱,山語之間"、"人文大宅,智者居之"等等,凡此種種,皆是這一審美潛流在當代的呈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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