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食用非法野生动物,不该抛弃「华农兄弟」

禁止食用非法野生动物,不该抛弃「华农兄弟」

文 / 赵家鹏

在华农兄弟的「强迫」下,三只竹鼠参加了一场赛跑。一只灰鼠胜出,它为自己赢得了「老婆」。

两百多万人围观了这场「赛跑招亲」。田园宁静,犬吠相闻。面对镜头,华农兄弟笑得开心。

华农兄弟来自江西省全南县,是三位年轻农民。过去一年多,他们因拍摄饲养竹鼠的视频而爆红网络。此前,像大多数乡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在广东的流水线工厂里打工,每月赚取六百元钱,早早娶妻生子,孩子被呼做「留守儿童」。

一个不小心,时代的聚光灯骤然投来,他们成了现象级的流量网红。去年,全南县政府趁热把「华农兄弟网红竹鼠宴」列入了旅游发展规划中,兄弟中的刘苏良和胡跃清更是当上了「全国农村青年致富带头人」。和他们名列一榜的,不是这个董事长,就是那个总经理。华农兄弟的抬头简单得多:竹鼠养殖人员、三农短视频创作人。

竹鼠给他们带来了好运。在「赛跑招亲」的视频中,刘苏良一边逗弄竹鼠,一边吐口而出:「鼠年养竹鼠,好运属于你」。这句略带土气的祝福语,听起来更像是华农兄弟的自我感慨。

这一天是1月19日。这天后,竹鼠就消失在了华农兄弟的视频中。

好运气到头了。1月20日,因新冠病毒疫情,钟南山接受媒体采访,点名竹鼠可能是传播新冠肺炎的中间宿主。

竹鼠成了众矢之的,人们第一时间想到了华农兄弟。「新冠肺炎蔓延全国,华农兄弟难辞其咎」,类似的指责铺天盖地般出现,这成为了疫情中人们愤懑的宣泄口。

再大的网红也是凡人一枚,况且抛开加诸其上的流量和名头,华农兄弟不过是留守在家乡的创业农民。和每个人一样,他们只能等待锤子落下的声音。

几天后,三部委联合下发了全面禁止野生动物交易的公告。2月24日,全国人大更是表决通过了「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的决定。其中,涉及到禁食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竹鼠列名其中。

锤子终于重重地落下了。

站在舞台上的刘苏良与胡跃清,心里一直很清楚,互联网不会永远记得他们。最高光的时刻,媒体排着队钻进他们所在的山村,面对录音笔和话筒,华农兄弟说,我们还有一份感到踏实的实业。所谓实业,就是竹鼠养殖的生意。这份他们引以为傲的事业,再也不能继续了。

可惜么?

华农兄弟没有站出来解释,他们很知趣地把镜头从竹鼠身上挪开了。视频照旧更新,对准的是竹林、甘蔗、香蕉和田垅,依旧是诗一般的田园,只不过主人公带上了口罩。

几乎没有人敢为竹鼠说上一句话。疫情太严重了,疫情的源头大概率因野生动物而起,即使不是竹鼠也是别的什么。非法的野生动物交易令人鄙夷,但因查禁野味而波及到华农兄弟的竹鼠,是否「量刑过重」?

有人提出过质疑,大象公会的一篇文章说,「不要让华农兄弟成为查禁野味的受害者

」。这是篇十万加的文章,孤零零地出现在舆论场中,和愤慨的民意相比,沧海一粟。很多人甚至都不曾读完,更不要说注意到文中一段关键的表述:

在发泄反对吃野味的义愤前,人们有理由认识到,目前正用全部身家承担禁令风险的,绝大多数是类似华农兄弟这样的,响应政策号召、学习官方推广经验的合法养殖户、正当经营者、正当的宠物商人等,其中甚至包括大量仍远未脱离贫困的农民。

一言以蔽之,他们是为我们的义愤和政策买单的人。

华农兄弟还好。好在还有流量。数百万的粉丝,为他们带来了养殖之外的广告收入,在流量衰减之前,他们也有足够的余地转型,做点别的什么东西。流量就是今天的电力,掌握电力的人,总不会太过难过。

可是,那些没有流量的「华农兄弟」,该怎么办呢?


* * *


老夏养竹鼠有十年了,他说,自己不会干别的,只会养竹鼠。

话说得过头了。此前,他从事过室内设计行业。2009年,他从广西的一家竹鼠养殖场,买来了竹鼠,那时候竹鼠是一种新兴的人工饲养的野味,肉质细嫩,利润丰厚。老夏动心了,赶紧转了行,跑去学习了竹鼠养殖技术,干起了这桩买卖。

竹鼠养殖是一个新兴的产业。

作为特种养殖中的一支,竹鼠养殖也就二十多年的历史。一开始,有人从野外抓到竹鼠,进行人工饲养。这种看上去蠢萌的小兽,却不好伺弄,对环境格外挑剔,也不爱吃人工饲料。一百只竹鼠,只会有少数适应了人工养殖环境,被驯化,开始繁育。

这种被驯化的竹鼠,也成为了后来竹鼠养殖行业最早的种苗。

老夏养得不错,也赚到钱了。没过多久,他就加入了之前那家广西的竹鼠养殖场,从散养户变成了规模化的经营者。在广西,竹鼠是一种流行的食用肉类,从事竹鼠养殖的自然也不少,老夏所在的养殖场,算是排得上号的。

除了我们自己养,合作的养殖户有几千上万家,遍布在全国各地,多数养殖户是小规模养殖,手上有50到100只竹鼠,有几百只的也不在少。

老夏说,对这些养殖户,他们有两种合作模式,一种是教授技术,由养殖户在当地自己养殖,另一种是寄养,养殖户可以把自己的竹鼠寄养在老夏的场子里。疫情到来之前,老夏的生意正红火,有意向参与竹鼠养殖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有钱人不会干这个。虽有极少数老板投入比较多,比如花几百万盖场房进行养殖,但这是很少见的情况。」

绝大多数养殖户是农民,住在偏远的、尚未脱贫的地区,有的地方甚至是一个村都在养竹鼠。在许多地区,竹鼠养殖都被当作归入林下经济和特种养殖的一部分,作为重点扶贫项目,被官方提倡和推广。一些地区还为此开设了竹鼠养殖扶贫点。

竹鼠的市场潜力,是它受到青睐的原因。

竹鼠好卖。作为一种野味,它价格不高,一斤肉也就50到60块钱,一只竹鼠大概三斤多肉。几个人买一只吃,也就一两百块。

近年来,竹鼠销售基本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老夏的场子,只做国内市场,对应的渠道一般是饭店、酒楼、农家乐和野味市场,仅是这些,已可以让他的场子每年营收一千多万了。

如果没有发生疫情,老夏本想大干一场。2020年是个鼠年,对他来说,更是「2020乡村振兴」的关键年份。老夏是个关心政策的人,他本来设想,今年应该会继续出台一些利好的扶持政策,让他和他的场子受益。

没等来好消息,却等来了灭顶的打击。

1月20日,他从新闻里看到钟南山点名竹鼠。这让他心里一紧。那时,新冠肺炎的疫情还没有形成更大范围的影响,他心里还想着,如果只是发生在武汉,可能对竹鼠的影响还不大吧。

一些合作的养殖户也给他打来电话,询问对策。老夏说,好好养你们的,先观望一下。他心里其实也没谱。

没过几天,政策就来了,三部委要求全面停止野生动物交易。上令下达,政府第一时间来了好几拨人,给老夏的场子贴了好几张禁止销售的通告,还统计了竹鼠的存栏量。老夏知道,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官方开始统计上报野生动物数据。

上面来人了,那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夏的公司开了一场紧急会议,总经理告知老夏,看来咱们不能再干下去了,这个行业没前途了。老夏没经历过非典,但他自己盘算过,过去一千多年,平均每隔二十多年,就有一场跟野生动物有关的疫情。

这一次就算能扛过去,那下一次怎么办?


* * *


人不干了,竹鼠怎么处理。如果断了销路,竹鼠也就养不起了。不算房租水电,一只竹鼠一天要吃2毛钱的饲料,一千只一天就是200块,一个月光饲料成本就6000块。

老夏的公司是一家小公司,只有十几个人,禁不起折腾。最终,大家决定,处理掉竹鼠吧。

处理的办法就两种:要么饿死,要么埋掉。竹鼠娇贵,几天不给水,就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等等国家补贴?2月24日,人大法工委发言人在答记者问时,提及「有关地方人民政府应当……根据实际情况给予一定补偿」。

老夏说:不敢等。

他知道这笔钱是要地方政府出的,可是经济不好,地方政府也没钱,而且就算补贴下来,拖上几个月,能弥补成本上的损失吗?过去几天,当地政府也并没有人找上他们。

亲手处理掉自己饲养的竹鼠,老夏心里难过。更难过的是,过去几年一点一点加盖起来的场房,突然就没用了,一句话「亏惨了」。至于亏了多少,他不敢统计,他说统计了也没有意义。

对他来说,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找一条新的活路。他只会养竹鼠,也养了十年竹鼠。一夜之间,突然不让干了,丢了工作,家里人也着急。

度过了一个焦虑的春节后,2月14日,公司终于下了决定,要么不干了,要么咱们就转型卖水果。老夏不懂水果,但好歹是一条路,他很快在朋友圈当起了微商,推销一种当地特产的沃柑。到现在,他还没找到销路。

合作的养殖户不甘心,再次蜂拥而至,给他打来电话,都是问接下来该怎么办的。老夏说,还有什么接下来?我劝你们也赶紧处理了吧。

他说这话时,咬着牙。

我也没办法 ,现在全社会都恨不得我们失业,可这不是竹鼠的锅。

从事竹鼠养殖这么多年,他也知道行业里的一些问题。

比如,确实有人在野外抓竹鼠,通过养殖场漂白后,卖给正规经销商。非典时的果子狸,很可能就是这么卖出去的。

但老夏说,他们不会收这样的竹鼠。这不是出自道德因素,而是从经济利益考量,野生的竹鼠吃不惯人工饲料,不习惯圈养,容易死亡,活下来的也比较瘦,卖不出好价钱。

行业里的人,也大都不会收这种竹鼠。

野外抓竹鼠也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老夏算了一笔账,一个专业的抓竹鼠的人,最快也要两三天抓到一只,远不如自己养殖来的划算。

「可外面的人,一提到野生动物,都觉得来路不明,我们也是百口莫辩。」

在整个竹鼠养殖行业,大概95%的养殖户,缺乏「两证」,甚至,90%的竹鼠养殖扶贫点,也是缺乏「两证」的。所谓「两证」,指的是《野生动物驯养繁育许可证》和《野生动物经营许可证》,前者是养殖资格,后者是销售资质。

为什么会出现大面积缺乏「两证」的问题?

这可能是一个常见的农副业困境。按规定,要办理「两证」,首先要有《营业执照》,也就是说,养殖户先要开一家公司。但在乡村,绝大多数养殖户都是文化水平较低的农民,对他们来说,养殖竹鼠,跟养猪养鸡一样,是一种家庭自主的农副业生产。让每一个养殖户都去开办公司,目前来看,并不现实。

那么,把散养的养殖户聚集起来,进行集约化养殖呢?

「这肯定是最好的,但我们人微言轻,谁听我们的?」

政策已出,老夏死心了。


* * *


养殖户们并不死心。

「竹鼠先生」是国内竹鼠养殖行业里最大的交流平台之一。这些天,其微信公号留言区,讨论踊跃。

多数人感到震惊,「什么意思,竹鼠难道不让养了?」有人心存侥幸,认为作为扶贫产业的一支,一些地方不会随便取缔这种特色养殖业。有人发出悲鸣,「我的个天呀!去年我投资了十几万块养殖竹鼠!

血本无归者,可能不是少数。

他们的哭声,却并未被听到。要知道,他们并不是遥远的农民,在新冠肺炎波及全国的情况下,他们同样是受难者,与此同时,

他们还可能成为「为疫情买单」的人群之一

付出这笔账单,就因为他们养殖了竹鼠?在特种养殖和脱贫致富的名义下,他们曾被鼓励进入这个行业。这不该是承担又一次贫穷的理由。

按照最新的禁令,竹鼠是作为「三有」动物被禁止交易的。所谓「三有」动物,指的是,「国家保护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

「三有」动物的名录是在2000年制定的。但我们知道,竹鼠的养殖是在近二十多年才开始兴起的。那么,是否在制定「三有」动物名录时,并未发现后来竹鼠养殖的潜力,近期颁布禁令时,原样照搬「三有」动物名录,也并未顾及到目前「竹鼠养殖」的现实。

这也可能跟竹鼠养殖的规模有关。作为对照,在人大答记者问时,特别提出了兔、鸽等「三有」动物,「因人工养殖利用时间长、技术成熟,人民群众已广泛接受,所形成的产值、从业人员具有一定规模,有些在脱贫攻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为被允许交易。

政策已下,无法更改。

对养竹鼠的人来说,这是不可抗力,也是他们在疫情之外的另一场困境,这个冬天对他们来说,可能格外漫长。

这跟更多人有什么关系呢?

雪花落下时,没有一片是无辜的。竹鼠养殖者的寒冬,并不令人陌生。就在此时此刻,它正发生在更多地方。还未复工便开始停产、裁员的公司,那些受困于资金链断裂的行业,甚至疫情中因医疗资源不足,而死于其他疾病的逝者与及其家庭。我们都在经历疫情之外的另一场困境。

如果灾难的到来是不可阻拦的,那起码受难的人不应该彼此嘲笑。在疫情的叙事里,竹鼠和养竹鼠的「华农兄弟」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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