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國:韌性的生活為了什麼

文 / 伍 國


伍 國:韌性的生活為了什麼


讀了蕭功秦教授的“人要學會過一種有韌性的生活——觀陳果課程有感” 訪談以後,感覺也有一些想法想談一下。


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人都應該學會“珍惜自我,優雅地生活”而不是自暴自棄,自絕於社會,或者公然反社會,也應該適當地和生活中的不完美和解,避免過度焦慮。


從一個歷史視角來看,自從亢奮的,大公無私的革命英雄主義和意識形態宣傳在中國社會退潮,“私”就成了一個無法避免的問題。青年學生始終被現實中的人生意義,自我價值,家庭經濟情況,個人的生存和發展問題困擾。在我本人的經歷中,在1990年代初的大學校園裡,每個系就有兩到三名專職輔導員。我有一次通過一名輔導員邀請她的老師,人民大學哲學系的一位教授來做講座,我擬的題目就是禪宗和人生,來聽的同學也很多,說明大學生本能地會關注這些問題。然而,當我的一名同班同學自殺的時候,我們都發現一個無奈的事實:誰也不能改變他。我至今保留著他的遺物中的讀書卡片。他讀了太多專業以外的書,他對西方現代哲學和文學的興趣及其濃厚,我至今也不知道這些東西和他的人生觀之間有無相關性。


不論中外,大學生肯定都處在一個需要有很多困惑需要得到答案的階段,即使我們認為美國有較為完善和專業的專業心理輔導,我也同樣處理過一名學生的自殺。此前還有另一名自殺學生的家長為此事和學校打了曠日持久的官司,最後敗訴。但這裡涉及一個大學的性質和精神問題。我以為,大學教師教學的目的還是傳授知識以及分析問題的方法,而這些視角不僅應該是多元和客觀的,還應該對學生有更高層面的啟迪。如果一個大學生在正式的課堂(而非偶爾為之的課外禪宗講座)聽到的,僅僅是打開任何一個關於人生智慧,如何看待生老病死,榮辱盈虧的微信公眾號都可以免費獲取的智慧,對於大學的學術功能和教育資源來說是一種浪費。


作為個體,教師有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自由主義者對此不該持有異議。但是,教師把自己認為正確的生活方式(像保爾·柯察金一樣討論如何才是虛度人生如何叫不虛度人生,“你想想你已經得到了多少”的知心大姐姐語氣)以佈道的方式,用車軲轆話在課堂上向學生傳播,實施精神按摩,似乎也違背了自由原則,因為大學不是宗教場所,也不是大學教師告訴學生“哪些話”在其個人的生活中“感動過”,“點亮過”她的地方。這一類對話應該是在私領域進行: 家裡,咖啡館裡,一對一解惑,或者寫成書,讓讀者選擇是買還是不買。如果要在課堂上講,就應當經常停頓下來,允許學生以自己的理性和經驗反駁和質疑,並和學生進行平等的對話,否則就是強加於人的佈道。


在美國的日常生活中,箴言似的心靈雞湯也隨處可見,而且還有基督教的訓誡和教會生活的安撫,即便如此,美國大學生的焦慮和心理障礙還是日趨嚴重。《紐約時報》中文版2015年6月5日有一篇報道《焦慮症成為美國大學生中最常見心理問題》就討論了這個問題,認為對學業成功的期待,父母過度保護和社交媒體造成的攀比和同伎壓力都是造成焦慮的重要因素。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心理健康中心的客戶有一半在其最近的報告中稱他們在上大學之前就已經接受過某種形式的心理輔導。有三分之一曾接受過精神科藥物治療。四分之一存在自傷行為。”但看來美國人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為文章的結尾寫的是學生最歡迎諮詢中心的治療犬:“撫摸著它柔滑的白色皮毛以緩解焦慮。”


從這個角度看,精神生活是否貧乏和焦慮也未必相關,至少我們很難得出關於美國大學生精神生活是否貧乏的結論,甚至,對於什麼叫貧乏,什麼叫不貧乏恐怕都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但是,對精神危機的深層原因進行探索,卻是教育者和社會觀察者應該做的。


還有一個問題是“韌性”的生活的終極目的。顏回在困苦中“不改其樂”,原因在於他明白自己在追隨孔子尋求知識和道德的至高境界,因而不介意物質條件,這並不等同於沒有目標,自欺欺人,混吃等死的那種樂,否則他和回到土穀祠倒頭就睡,也不介意物質條件的阿Q 就沒有區別。儒者其實也是坦誠直率,不和稀泥的:“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篇第四》),並非鄉愿,老好人。


過韌性的生活雖然最好,但終究還是為了有所作為,而不是把韌性本身當成目的。思想史家侯外廬的自傳叫《韌的追求》,在這裡,韌首先是對追求而言,是追求的一種姿態和方式。魯迅說,戰士在壕塹裡也打牌,抽菸,畫畫。這也是韌性的生活,但這種韌性最重要的前提仍然是——這個人首先是個戰士,有作為戰士的目標和使命,如此,他閒暇時的打牌抽菸才稱得上是韌性。如果他沒有戰士的任務甚至想法,僅僅是貓在壕塹裡混混噩噩打牌抽菸,有沒有韌性,該不該有韌性就失去了討論的前提。


然而陳果也釜底抽薪地提前回答了。她在課堂上說自己完全不是一個目標導向的人,根本無所謂設定人生目標。對此我想說,作為一個個人經歷簡單和順利的教師,這種態度也算順理成章,但是學生上一門課並非就是為了聽一個教師說自己的生活沒有目標(哪怕這樣說是為了緩解焦慮),而且這樣做事實上利用了在教室這個空間裡的話語霸權暗示學生這是一種更“正確”的人生態度。這又回到大學的性質和功能以及教師的社會倫理問題。


有人覺得,陳果所教授的課的本質決定了她這樣講已經算是化腐朽為神奇了。我倒覺得,那門課如果註定乏味,何妨就讓它乏味到底。


蕭教授也意識到了陳果的虛無主義有點問題,最終拉開了自己和心靈雞湯的距離。他說,“陳果更多的是強調通過調整自己,似乎有點兒隨遇而安,過一種自我滿足的精緻生活。我卻是強調在向理想的努力過程當中的自我實現和內心充實。” 這是一句很重要的話,也正是我想強調的:韌性之為韌性,就因為它存在於“向理想的努力過程當中”,只是一種到達理想前的忍耐和靜觀。這樣做的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忍耐,但沒有放棄努力。


另外不得不指出,陳果們對優雅的宣講其實是性別化的。在當今社會,一個女性如果想要通過奮鬥取得成功,其挑戰總體來說仍然大於男性,而一旦一個知識女性放棄稍大點的目標和責任,只需要喝著奶茶,咖啡,發發呆,讀幾本書然後做歲月靜好狀,生活大概會容易很多。反過來,一個男性“向理想的努力過程”可能(也只是可能)相對容易,但假如一味歲月靜好,隨遇而安,恐怕就連擁有同樣人生理想的女性未必跟他發一輩子呆,因為總要有人負重前行。


所以,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但“我沒有目標”,“我不在意”的宣示已經預設在一種職業穩定,情緒穩定的,我姑且稱之為“慵懶精緻女性”的性別角色定位之上。這大概就是為什麼,當代中國積極熬製心靈雞湯者,積極宣揚“讓每個人舒服”的似乎總是女多於男,起而反駁的總是男多於女,蓋自我定位不同。可是陳果們面對的受眾兩性皆有,這種取締目標和責任的人生理想對大多數現實中的還有著目標的女性來說可能並沒有吸引力,對無可避免地要承擔壓力和要在目標中獲得自我滿足和社會資本的中青年男性來說又會有啟發嗎?


我更贊同這種人生觀——人生根本上是一個解決問題的過程。優雅就是一切,韌就是終極,目標是沒有的,把“慵懶精緻女性”的歲月靜好當成標準來安撫所有人的焦慮感,是陳果們的論述的最大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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