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 囑楊 邪

我想,這一定將是我一生中所做的最大的一件蠢事了。

當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我急忙向系裡請了假,從省城連夜趕回。可是我可憐的母親,我只在她床前陪伴了兩天,而我的小妹,還來不及從北方趕回,見她最後一面。

多年前,父親的生命在病痛中徘徊了近半年,然而如今,母親的生命卻似乎是一頁紙,只聽到一絲短促的撕裂聲,就被上天伸出的一隻無形的手,一下撕落了。

據說母親感到身體不適是在兩個月前,但她在當時沒有對誰說起,她以為無非是撐一撐,這種不適便會消失的。沒料想,這種莫名其妙的不適終於讓她臥床不起,而大夫的診斷是一個毫不留情的句號。

可憐的母親,在她彌留之際,除了抓住我的手,幾乎沒什麼言語。但她有過兩次輕輕的嘆息。

母親第一次嘆息的時候,我告訴母親,小妹主演的片子,這兩天就要封鏡,至多再滯留一兩天,小妹便會趕來。可母親第二次嘆息的時候,我總算痛切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殘忍,雖說我很想告訴母親,不久前我決定再次和那個叫敏的女助教分手,是由於我最終覺得她還是不適合做我的妻子。

母親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只是到了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意識突然清晰起來。她吩咐我去隔壁的書房取一件東西。她說鑰匙放在書架靠窗最下面的一格,那東西,放在書桌中間的大抽屜裡。

我說,是什麼?

母親說,那隻用稿紙折成的鴿子。

我一下呆了。

那年父親病逝,我們在整理書房時,是我首先發現抽屜裡的紙鴿子的。從左翅上的日期看,它恐怕是父親最後一次進書房時摺疊的。但它的右翅上寫了母親親啟的字樣。當時母親怔了一怔,就把它收起了。我和小妹都感到奇怪,因為我們有理由肯定,紙鴿子一定是一份簡短的遺囑。

關於父親的遺囑,此後我和小妹曾一再問起,可母親都敷衍著岔開了話題。

原來母親一直保存著那隻紙鴿子。我找出那隻壓在抽屜最底下的紙鴿子,走到母親床前。我知道,接下來,母親一定是要讓我把紙鴿子拆開。

可母親讓我長久地愣怔在了那裡。

就把它放這裡燒掉好了!母親努力顫抖著指了一下床邊,說。她的口氣異常堅決。

愣了好久之後,我只能對母親點頭,慢慢轉身去找來打火機。我把紙鴿子放在床前的地上,然而我做出的後來讓自己懊悔不迭的蠢事是,我點燃的是另一張被我胡亂摺疊了幾下的廢紙——它很快被一團火光吞沒,隨後躥起了一股青煙,而整個臥室裡瀰漫開了一種異味。

母親就是在這麼一種瀰漫開來的異味中閉上她的雙眼,離開了這個世界的。

這一幕後來使我想起不知從哪聽來的有關冥幣的說法,說是死者通常會在臨終的一刻,要求家人在他們的床前燒一沓冥幣,而當家人按他們的吩咐做完,他們就在一股青煙躥起時,帶著那些冥幣奔赴黃泉了。當然母親是不信這些的,但我真切地覺得,母親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帶走”了那隻“紙鴿子”——雖然我欺騙了她,給了她一張廢紙。

關於紙鴿子,直到小妹趕回,我們安葬了母親的遺體之後,我向小妹說起它時才記起。

於是那隻紙鴿子在我和小妹面前被拆展開來,父親那稔熟的手跡一下子躍出——

小珊:那時向你矢口否認,只是想,我與她的這個錯誤是我一個人造成的,與她無關,更與後來的你無關。我只是想,我不應該讓你受到這個陰影的影響。我不能讓自己當初的錯誤,影響我們一輩子,請你原諒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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